春色三分,现下正是极盛的时候。满树的杏花夹了几株隔墙的碧桃,被昨夜的雨一淋,花瓣交缠着落下。过去一瞧,那地上红一道绿一道的,如偷学敷妆的少女,乱抹胭脂翠黛。宣瑶日日站在树下,等候兴庆宫来信,心事也纷落如雨。杨淑婉温柔多情,起居上将她照料得无微不至。虽是以斥责口吻出之,听在宣瑶耳中,却比吃了蜜还甜。杨淑婉见她咧嘴傻笑,总要啐上一口,再捏捏她的脸:“记住了?记不住讨打!”
出宫前的一日,她终于不再等信了。法容给她送来一套圆领箭袖的骑装,言道:“娘娘让公主换了衣裳,明日随她去街上走走呢。”果然不到半日,劝农便结束了。其实眼下田地荒芜,流民四散,京兆尹召集不来民夫,硬让族中许多无赖少年换了粗葛布,背着草笠,一个个细皮嫩脸的,笑嘻嘻站在后头充数。延禧帝错将犁头朝内,龙袍上溅满了泥浆,他们又怎看得出不对?
杨淑婉用不惯纺车,回到女贞观歇脚,手上磨了好几个泡。宣瑶给她挑了,挤出好些血水,她都不地看着,又卷起她的袖管,咂口道:“这里再拴一块臂鞲,养一只青青鸟儿,便是一个下马陵的俏郎君!”宣瑶去拿幂篱,杨淑婉止住她,眨了眨眼:“你把头发束了,假作我的侍卫,好不好?”宣瑶瞧她满脸希冀,不忍拂她的意,点了点头。法容抱了一套熟罗天青九品莲的凤裾来,杨淑婉撅嘴道:“穿这么狼犺,若给人踩了,怎么成?”法容吓了一跳:“娘娘不要清道么?”眼看说不拢,宣瑶忙转圜道:“我会寸步不离地跟着母后。”杨淑婉眼珠一转,催着去请虎弁军来。法容不解何意,杨淑婉却笑吟吟地吩咐他们上殿,两个人稀里糊涂地问个安,又被赶了出来。杨淑婉让守门的太监将剑缴上,自己腰间悬了一把,将另一把给了宣瑶。
那剑都是宫外匠作坊打制的,因剑上不用刻名,不偷工减料都算实诚,哪里有什么好材料到得侍卫手里?宣瑶抽出一看,剑身镂着“红泉”二字,不知是剑名,还是心上人小名。杨淑婉头搁在她肩上,睨着眼看见了,不依道:“偏我的没有!”宣瑶跟她换了,她才扑哧笑出来,举着带鞘的宝剑,向她挥来,宣瑶作势拦架,杨淑婉狡黠一笑,又往她不设防的右面刺来。宣瑶回防急了,不提防将她剑鞘打落,还浅浅削落了她一块半月型的指甲。点点血花滴在剑上,宣瑶忙将伤指含在口里。杨淑婉不见恼,反把指头一戳她额头:“武艺不错!遇到什么危难,你都可以保护我啦!”宣瑶呸了声,握住她的嘴:“胡说!娘娘会有什么危难?”
两人闹够了,方才姗姗起身。杨淑婉坚执不许人跟,法容做不了主,回禀过延禧帝,只得派两个暗卫,悄悄地辍在后面罢了。杨淑婉先上了轿,宣瑶觑个空当,将早已写就的笺纸交给观主,再三敦嘱,要看着交到秦天吉手上。
她虽是初次骑马,脑子却灵光得很,看人舞弄两下就会了。这般跟在杨淑婉后头,轿中香风习习,马上又坐了个年青公子,身姿挺拔风流,任是谁看了,都要艳羡地多看两眼,胡乱猜测。
渐近市集,有四名轿伕相随,宣瑶倒也不惧上次的乌角巾。一旁小贩看见两人衣着华贵,掐了脖子的鹅似的,叫唤得一声高似一声。杨淑婉又犯了好奇心,听到甚么都叫停轿看看。“这个胭脂真的水洗不去么?”那小贩麻利地开了一盒,直要凑到她鼻子下去:“娘子拿着试试!回去洗把脸,若不见了,我日日在这里的,您老人家只叫一声‘花家胭脂’,嘿,我卷包儿走人!”
杨淑婉从未听过如此趣话,莞尔一笑,用尾指沾了一撮,故意去点宣瑶。宣瑶给她在嘴角点了个媒婆痣,自个儿没说什么,两个行路的姑娘已笑弯了腰。那小贩把眼来回看着她两人,吃吃笑道:“既是娘子喜欢,官人也推说不得囊悭了罢?”杨淑婉并不澄清误会,乜斜着凤目,面带戏谑。宣瑶不得已,脱下指环,对那小贩道:“这个够不够?”那小贩一愣,明明见是个女子的手,尚染着蔻丹。呆呆瞅定了宣瑶,忽然一把夺过来,背上背篓,连声说:“不卖了!不卖了!”
旁人还不晓是什么缘故,宣瑶却已面色铁青,颊上升起两朵红云,拨转马头,嘴里呼喝有声。杨淑婉急得打起轿帘,粉娇娇一张玉脸,就这么曝在日光下。她一把扯住宣瑶佩剑,带得她身子一挫,也不回头,冷笑道:“自有人来陪母后买胭脂,儿臣别有他事,先行告退了!”
杨淑婉做好做歹,拉她在身畔坐下,她还只望着外头,哑了似的,一句话也不接。杨淑婉手在褥垫下掏了掏,多了截盛水的碧油筒,沾了点水给她泼在面上,那颗痣却胎里带来一般,一时还难以洗净。她叹道:“那个人倒没有说谎——其实我一直很想这般的,站在街上买胭脂。小时候在家,听到隔墙叫卖胭脂,只能扒着墙根看。还有水晶糕、桂花酥、竹蜻蜓、兔儿爷——口水也要滴下去了。”
宣瑶托着腮,耳朵尖动了动。杨淑婉像在看一个事不关己的笑话,悠然道:“那时还想着,日后若嫁了郎君,定要日日挽了他出来买胭脂。就不知街上可有那许多胭脂卖?”宣瑶噗嗤笑了,还抿着嘴,淡淡看着街面。有一个挑杂货摊儿的走过,宣瑶给了他那枚戒指,那人捡了宝似的,一路唱着喏走了。宣瑶检出一个小泥人,细细眯着眼的,笑得无比开怀。看衣裳,还是个女娃娃。宣瑶为讨杨淑婉高兴,又检了个一模一样的,并排在一起,像一对观音座前的童女,指给杨淑婉看:“母后你看,这不像我们吗?”
杨淑婉扯开一点笑,还不大起劲儿,低低道:“是我累了你。”宣瑶眼中莫名一涩,忽地手上使力,两个泥人相对撞得粉碎。杨淑婉愕然:“阿瑶,你做什么?”宣瑶口里不答,两手团团搓搓,揉出一个人形来,在杨淑婉腿上跳了几下,轻哼道:“姊姊身上有妹妹,妹妹身上有姊姊。”杨淑婉含着泪,看得好笑:“你错了韵了。”宣瑶忽然一把搂过她,头深深埋进她怀里,瓮声道:“我……刚做了个决定,你一定要帮帮我。”
杨淑婉怎知她决心坦白认罪,承认那一晚是自个儿用大哥宣宁的笔迹,假说计划更变,骗宣鄞到花园中,又从后掩近,将他打下水中,其实全不关宣平之事。她看宣瑶顶着皮弁,还跟条叭儿狗似的,腻着她不放,玩笑地顺了顺她后脑勺:“说了便无事了。”三月天,两个人贴久了,身上都微微发起汗来,杨淑婉感到肩头湿了一块,却不知是她的眼泪。只听她沙哑道:“待这事过去了,咱们便可天天一块儿。那货郎不晓事,我先将他打上二十板,让他专来宫里送胭脂,别家都不许去,还要眉黛,铅粉……”
杨淑婉漾开一个清浅笑意,手指梳着她的发窠,信口道:“何用如此?人家又没错儿……”瞥着了地下掉的几块碎陶片,忽觉一阵说不出的惊心。在她老家,传说泥人有了五官,是有灵性的。碎了必得在佛前供上三天,不然家里有人要过去。她望着巍巍皇城,心里默念,京城地面,鬼神不侵。如此三遍。
远远的一个煤黑抹面的小个子,在人众里不时浮出一个光脑袋,张眉做眼的。轿伕有些发觉了,换了条路行,他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