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嘶!”杨淑婉停下了手,将沾满殷红血迹的手巾浸在铜盆里。宣瑶捧着冰袋,按在左颊上,疼得嘶嘶抽气,却不肯呻吟出声。张太医见状,又叮嘱了几句忌口,叹息着去了,竟是连赏钱也不要了。想起自己的女儿,若是经了这般变故,怕是已求死不能了。
简单处理过的伤口,血流得轻了,那白肉却依然翻露着,如昂首的千足虫,蜿蜒着爬过粉腮。宣瑶又上了几层铅粉,竟是全未遮住,不禁颓然垂手。杨淑婉满目怜爱,因太过痛惜,连好言听来都像埋怨:“你这个性子,怎么跟你父亲一般躁急!他正在气头上,说不得严厉了一些。阿清也是他亲生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他难道还会为那没影子的事,当真将他押赴东市?”
宣瑶默默无言。她却不能告诉杨淑婉,像延禧帝宣永那等人,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终身总有发作出来的一刻。更何况旧的嫌隙还未洗清,怎可又给宣清蒙上不白之冤?她此举看似过激,算起来却是令延禧帝心存愧疚,反若抢占了先机。
杨淑婉怕她看了难过,早命宫人将镜子撤去,又将烛火故意笼暗了。心疼得将她的手放进怀里,不住抚摸,长叹道:“你听了别恼,我虽难过,心里头还是高兴的。”宣瑶经此一事,一双黑眸更沉静了,看不出喜怒:“为何?”杨淑婉不言,半晌,蹙额道:“你若一辈子不嫁,便正好一辈子陪在我身边……”宣瑶有些感动,强笑道:“娘娘现在知重阿瑶。终有一日,父皇回心转意了,只怕娘娘就再也不准阿瑶上门了。”
杨淑婉听得心中刺痛,却无话可驳。将她的头搬在膝上,缓缓捋着她鬓边碎发,温柔得如对一个初生婴儿:“凡事还是只看清一半罢。甚么都说破了,连那么点乐子都没有了。”宣瑶竟是就着这个姿势,在杨淑婉膝前俯伏下去,口称万死。杨淑婉拉扯她不动,已猜到几分,淡然道:“从前之言,本宫自会记在心里。只是如今西宫隆宠,只保你姊弟俩一世无虞罢了,他事本宫不敢妄言。”宣瑶仰起了头,眼眶泛红,哽咽道:“阿瑶想请娘娘,为母亲洗刷沉冤。”
杨淑婉不意她说得如此笃定,明知此乃延禧帝逆鳞,轻易触碰不得。沉吟半晌,先将她拉了起来,摁到身边坐下。那新剪的月季插在瓶里,外面一圈蔫得收进去了,楚楚可怜的,好似宣瑶看她的眼神,教她心头一颤,不自禁地携了一枝过来。
“当日之事,你知道多少,详尽说来,本宫才好帮你。”那花茎坚硬带刺,掰不下来,咯擦一声,杨淑婉两个指甲劈了进去,也顾不得痛。她本不该问的。
宣瑶跪近了一些,拆下发髢,露出满头半结痂的褐斑来,密麻麻贴着发根。杨淑婉看了,强忍干呕,涩声道:“你这又是在哪伤到的?”伸出两根手指,颤巍巍地碰了碰:“疼吗?”宣瑶见吓着了她,起身将她揽入怀里,含笑道:“娘娘不必担心。”她叹了一口气:“只是这歹症候,实与娘所受之冤关系莫大,故不得不展污娘娘清目。”杨淑婉看了一眼,都已酸涩欲泪。声音闷在衣服里,带了些鼻音:“你且说说,究竟如何?”
宣瑶便将所疑之事,娓娓道来,竟如亲眼目睹一般。原来当日姜亦锦和杜宛娘同出寒门,约为姊妹,宛娘初次有孕,凡百不适,都赖姜亦锦照料。姜亦锦自小体质衰弱,虽有弱柳扶风之致,却常缠绵病榻。两个药罐子有了头疼脑热,常是互相扶持,其中颇多从家中带来的偏方,有的连太医院也未记载。一日,宛娘见亦锦眼下乌青,头发枯黄,大惊失色,姜亦锦却说什么也不肯透露缘由。都道“久病成医”,又言“三折肱为良医”,杜宛娘自查医书,也便明白姜亦锦所罹何症。今日都知叫秃疮,坊间还有个诨名“癞痢头”,是说病人头发成片掉落,那不生发的地方奇痒难耐,渐次流出黄脓,气味熏人。最要命的是,每逢夏秋两季,发得格外厉害,那痂结了一层复长一层,渐渐的便如癞蛤蟆一般,丑恶难看。
姜亦锦自道时命不辰,常暗自抹泪,自分延禧帝好色,若知她有此疾,怕是再也不进长秋宫了。那时宫中坊间都有传闻,此污秽症侯乃从胞中带来,如胎记一般,生了便无药可治,其实都是愚民以讹传讹。姜亦锦怎敢去寻太医,谎称风寒,日日闭门不出,挨得一日算一日罢了。杜宛娘既知其由,悄地托了娘家人,从宫外送入几味草药,有黄柏、土荆皮、藜芦等。姜亦锦吃了,果然症状转轻,宛娘答应了亦锦,绝不将她患病真相告知第二人。
可就在那时,宣宁得了惊风,好几次断了气又活转来。当时杜宛娘临蓐,诞下龙凤佳儿,延禧帝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不由得怠慢了长秋宫,明知宣宁危急,也甚少探视。就在这时,传出贵妃姜亦锦暴毙的消息,阂宫众人都惊得呆了。杜宛娘更是几次哭岔了气,就此落下了病根。
太医院查核了姜亦锦过去一月所有的膳食用药,只有杜宛娘送去的几味药来历不明,且不知作何用。延禧帝痛失所爱,软硬兼施,杜宛娘就是不愿招供。加之当日宫里流言甚是厉害,都说杜宛娘欲凭圣宠,立己子为储君,所以害死姜贵妃云云。其实这些话何日不有,只是此前延禧帝一心一意挂在杜宛娘身上,于闲言碎语只如耳畔疾风,如今案情暧昧,又当不得三人成虎,太后疼爱亦锦,催着结案,姜家两口子又哭着喊着不肯验尸,只得胡乱定了宛娘的罪。延禧帝倒还有几分香火之情,看在母衰子幼,不忍赶尽杀绝,只将她贬为才人。后宫何处无佳丽,延禧帝本有几分不忍,天长日久的,也便如石上磨针一般,再深的情意也磨灭殆尽了。
杨淑婉听了,竟是感叹道:“杜姊姊这般英风侠气的女子,本宫早不得结交,实在抱憾!只是苦了你们姊弟,从出生起,便不得见父亲之面。”宣瑶说完这一切,已是哭而复歇,中断多次了。她用沾得透湿的袖子,交叠在地,连叩三下响头:“若得娘娘垂怜,阿瑶与母亲必当结草衔环,铭感五内!”杨淑婉走了两步,复又转身,沉吟道:“只是此事甚难措手。你父皇年事高大,怎肯轻易低头认错。若直指其失,只会适得其反,那是万万不可。”
宣瑶却低低一笑,有些动物似的狡黠,又像是诱捕了蝴蝶的蛛子,透着点残忍的快意:“这倒不劳娘娘费心。只要时机到来,娘娘肯出头,点个一句两句,宣瑶便感激不尽了。”杨淑婉盯了她片刻,眉头一舒,道:“本宫答应你。”
她听了太多尔虞我诈,此刻已倦怠极了,倚着软枕靠了下去。宣瑶正要覆身上前,杨淑婉忽然拽紧了她衣袖,神色颇为严厉,殊无方才的温存之意:“你须得答应了我,永不再做伤人害己的事。”宣瑶一怔,骈指对天,一本正经地发了个断头誓。杨淑婉忙握住了她的嘴,呸了几声,这才重绽笑脸,理平她跪皱的裙衫下摆,美目流盼:“我现下实在乏了,可折腾不过你。”她故意顿了顿,桃腮上泛了两朵红霞,才又道:“等傍晚过来,我给你好好消消痛。”她又想去抚那半边伤痕,但怕触痛了她,终是缩回了手。
宣瑶吞了口口水,只见她并不如何出色的眉眼,在传情时却有说不出的风流妩媚,丝毫也不显下流。杨淑婉微觉得意,却是并不瞧她,合眼养起了神。宣瑶无声告退,心中还在为她答应了替娘洗冤而阵阵窃喜,早将方才的誓言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她举步将行,杨淑婉又叫住了她,朝外唤了声:“法容。”法容垂着眼,移步而来,手中捧着个青色包裹,沉甸甸的,有棱有角,看不出何物。杨淑婉莞尔道:“这是我给宣清的见面礼,一点心意,你代他收下罢。”宣瑶没头没脑的,不好推辞,只得道:“是。”心中却打翻了醋坛子。其实她雅不欲杨淑婉注意宣清,好像在任何人心目中,宣清都更讨喜一样。明明那个小鼻子小眼的弟弟,哭起来就像个女子般无用。
接过包裹,从缝眼里一张,竟是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手一松,便要掼在地上。杨淑婉接着道:“阿清读书的事,我已和陛下说过,大概不日就有着落了。”宣瑶大喜,忙不叠地顿首致谢,这次语声中多了些真情实感。她重又裹紧了包袱,想着回头藏严实了便是。杨淑婉却像看穿了她心思一般,啧啧道:“阿清那日上元所画,我都看见了。其实他若不识字,说不定还能更快活些。”宣瑶这时也忽略了话里的调侃,当真急眼道:“娘娘!天下有志男儿,有哪个肩不能扛枪,手不能挥剑,还是个睁眼瞎的吗!这般活过一世,岂非连那水中蚍蜉也不如!”
杨淑婉有些不悦,硬声道:“我不过这么一说。宣清的画师傅我已经找好了,回头可要天天考校他的。”宣瑶信以为真,扭头道:“阿瑶不敢奉教!”说罢,头也不回,足下生风,径直去了。法容看着她的背影,满面愁容道:“公主这一去,若真恼得不来了,娘娘可要伤心了。”
这还是宣瑶头一回直着脖子跟杨淑婉置气,杨淑婉自己也觉好笑,拈着软塌塌的花瓣,触手如冰过的丝绸,凉津津的,正是看着花容似锦,实则入手成冰。她仿佛逗弄了一只小猫,却被小爪子挠了一下,心里有些微微的酸胀,淡淡道:“随她去罢。知道疼了,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