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三
檐前风马一阵乱响,孟扶风就着夜雾,看到似乎是阿苏玛走近前来。不意她来得这样早,刚要上前招呼,面上却劈空挨了一记,力道倒不甚大。令孟扶风心惊的是阿苏玛的面容,短短几个时辰,她两颊上就烙着重叠的红印,眼瞳杂满血丝,眼眶乌青,显出一夜未眠。她在离孟扶风一步之遥时停住了,似一只全神戒备的小兽,牙咬得咯咯响:“你这个贼!”
孟扶风忙从袖囊中取出明珠,捏在手心里,不知所措道:“你……你是在找这个罢?不是我偷你的……”阿苏玛劈手夺了过去,小心地从颈上解下一个锦袋,将明珠放了进去,又从靴底摸出一根针来,仔细地缝了几道,这才正过身来,淡淡道:“多谢。”转身朝来路就走。孟扶风拦在当头,发急道:“我从未想过要偷你的……”阿苏玛脱身不开,两眼一翻,冷笑道:“怪道昨晚你在我面前动手动脚的,还编了那么个谎话骗我,原来是个眼力准、手段高的惯偷儿!”
孟扶风几次三番受她冤枉,满腔委屈再也憋不住了,抓住她衣领,将她滴溜溜地拖到马背上。阿苏玛大惊之余,出手没了轻重,在他两肋上擂了好几拳。孟扶风下巴颏垫在她的肩上,两臂在她身前环过,握紧了丝缰。阿苏玛怎甘受制于人,眼角向后一瞄,一语不发就将来时捡的石块投入了邻家庭院。可巧那院中拴着一犬,狺狺地吠了起来。孟扶风急忙拍马,阿苏玛眼风一扫,瞧他窘迫已极,偏要高声大喊:“非礼啦!”
眼见这一声就要震动四邻八坊,孟扶风挟着她就往小路驰去。迎面沾着露水的柯条从阿苏玛面门扫过,痛得她“阿哟、阿哟”,连叫数声。孟扶风对洛桑城何等熟稔,净拣难行山路乱钻。阿苏玛瞥见崖高无底,吐了吐舌,这才不再乱动。又骑了半柱香时分,城门已被远远甩在身后,孟扶风觉她久无动静,只当她害怕了,正要宽慰几句,忽然一柄冰凉的锋刃贴在了他侧腰处。
孟扶风瞬间明白过来,回想她干净利落地切开羊颈,全不似天真无邪的少女,竟是毫无心肝了。心头当真升起了一股无名火,当下也不动声色,两指搭在她腕脉之上,阿苏玛死命一挣,只觉手指剧痛,一股麻胀感自阳池xue灌将上来,未及交到左手,匕首已握在了孟扶风手中。孟扶风着实气恼,只想好好惩戒她一番,竟不迟延,将匕首朝她胸口送去。手上留了几分气力,不致当真将她刺伤。哪知阿苏玛不闪不避,前襟已被割开了一道口子,露出雪白的皮肉来。孟扶风蓦地血涌顶门,匕首掉在地上,恨不得将自己双眼也剜出来:“对……对不起……”
谁知耳畔传来一声轻笑,阿苏玛小腿一勾,就将他踹离了马镫,那马正急速下坡,孟扶风这一下非跌得骨碎筋折不可。忽然不远处现出一片湖来,翠蓝的波纹层层涌叠,在朝阳下闪着粼粼金光。阿苏玛浑身一震,突然矮下身子,伸手捞着孟扶风背心,几乎要和他一起摔在地上。那马儿急着喝水,一点也不知主人遭难,反而撒开蹄子只顾狂奔。阿苏玛死死抱住孟扶风,瞅准时机,将身一纵,两个人一起滚落在地。所幸那坡并不太陡,不致伤到筋骨,只是两人的脸都在砂石地上磨得花花绿绿,孟扶风一领新裁的袍子也满是划痕。
阿苏玛看他双眼紧闭,推了推他的肩膀:“你没死罢?”孟扶风有心不理她,故意口齿微张,从口唇边流下了几点涎沫。阿苏玛果然吓得不轻,颤巍巍地拿手试了试他的鼻息。孟扶风自幼习武之人,闭起气来熟极而流。阿苏玛慌了神,犹豫了半晌,孟扶风见她迟迟没动静,也觉教训得她够了。正要睁眼,哪知嘴上触到了两片温软的物事,这么一来,他却浑身都像被投在了滚热的烘炉中,只有唇边轻轻的吐气带来一丝救命的清凉。
阿苏玛见他一动不动,好生失望,直起身来,微微分开他的嘴,塞入了一块滚圆的硬物,磕得孟扶风牙齿生疼。好长一段时间,孟扶风只听到水鸟嘹唳,水流琤淙。眼睁一线,阿苏玛却不在身边。他一下直起身来,口中吐出一颗夜明珠来,正是阿苏玛视若珍宝之物。他正觉不解,却见枣红马从水边奔了过来,受惊似的,衔住他衣角不放。心念电转间,孟扶风三步并作两步地拨开芦苇荡,只见阿苏玛大半个身体已经没在了水中,深蓝的湖水将要淹到下巴。忽然她脚下一滑,整个人都消失在水面。
孟扶风并未学过凫水,这时手脚冰凉,脑中充血,欲待上前相救,眼前却闪过了母亲、舅舅和玄刀门众位叔叔伯伯们的面影,握拳捶了捶身畔,喉中的嗓音嘶哑得不似是自己的:“救……救人!”忽然对面芦苇刷得倒下去一片,原来有几个士兵正在水边饮马。听到呼叫,为首一人扯下胸甲,交到身后士兵手中。那几人似乎对他颇为敬畏,说了几句什么,那人摇摇首,一个猛子扎了下去。孟扶风白着脸看着,眼中沁出泪来。水上似乎起了一串波纹,很快又不见了,他只觉心跳都要停止了,终于,那人带着阿苏玛浮出水面。
为首那人将阿苏玛靠在石上,帮她控出了呛入的水,又摸了摸她的手,解下披风盖在她身上,转身骑上马不声不响地去了。他身后那几人也披上了衣甲,看清了阿苏玛面目,轻浮地打了几声口哨,摇摇晃晃地攀上马背,扛起了旗幡。六条青色的布帛之上,赫然是一面熊虎旗。
孟扶风并未留意那起人,只是一个劲儿地叫着:“阿苏玛!阿苏玛!”阿苏玛眼皮跳了跳,本就白皙的面孔更加苍白似鬼。她一眼看见孟扶风,欣悦地跳了起来:“太好啦!你没死!”上去就搂住了孟扶风的脖子。孟扶风不知说什么好,口舌发干,艰难道:“好端端的,你怎么跑到湖里去了?”这语气也说不上是责怪还是怜惜。阿苏玛盯着足尖,头发痒痒地蹭着孟扶风鼻间,含糊道:“我以为你死了……我害死了你,自是要抵命的。不过还好你救了我,不然我可就要白死啦!”他被阿苏玛一抱,浑身皆是湿淋淋的,怪不得她有此误会。
孟扶风还来不及说“救你的不是我”,阿苏玛已经从他身边窜了出去,在地上东找西抹的:“我的碧霞珠呢?不会又给你偷了罢?”她这时重提旧话,显是调笑之意。孟扶风心口一阵暖热,从怀中取出圆珠,递到她手上:“你为什么叫它这个名字呢?”
阿苏玛就着她的手将珠子举了起来,映着初升的朝暾,仿佛有千万道霞光从碧绿的珠身中放射出去,又仿若这拳头大小的宝物,竟吸纳了世间所有的霓彩日光。最妙的是,全珠并非玲珑无暇,内中几缕云絮般的裂缝,正好似瑞云捧日一般。孟扶风一时看得呆了,阿苏玛小心地收了回去,开言道:“这是别人送给我娘的,她时不时就拿出来看看。后来有一年我生辰,她给了我,教我好生保管,还说以后要还给人家的呢。”
令孟扶风欣慰的是,她似乎很快爱上了这块地方。四围都是连绵起伏的青山,水汽缭绕,峰顶积雪反照着日光,投在她红扑扑的脸蛋上。他们身下的草比锦被还柔软,覆盖了一层不知名的五色小花。阿苏玛拉着他的手站在湖边,指着湖面兴奋道:“你看,我们就跟被吸进去了一样呢!”她转头看看孟扶风,本想扮个鬼脸,却笑得眼都歪了:“我们要能永远住在这里,那该多好哇!”不知为何,听到如此炽烈的告白,孟扶风本应感到高兴才是,心下却莫名升起一股惆怅。那倒影教他想起了一种滴着松油的宝石,那里面封存的金色蝴蝶,也会永远保持着死前的美丽。
他忽然想起一事,昨晚已酝酿了半夜的,此刻说出来还略带羞赧:“我就快回南边了。你跟我一起去好不好?”阿苏玛还在扯着花茎,乍闻此言,双肩剧烈地抖动起来。她擡起头来,颤声问道:“什么时候?”“我娘正在找返程的商队,大概找到就走吧。”阿苏玛不言语,一片片拽着花瓣,连指甲都染红了。孟扶风看她有些犹豫,遂下定决心道:“我娘看到你一定很是喜欢。我舅舅一双儿女都死于战火,我可以叫她收你为螟蛉之女,那么……那么……”
出乎他意料之外,阿苏玛很快就点了点头,甚至有些急切地追着他问这问那。孟扶风头脑还有些晕乎乎的,对她提的问题无不一口应承。终于他说得口干舌燥了,不得已中断道:“以后你都会知道啦,我还有很多事想告诉你呢。”阿苏玛很认真地直视着他的眼睛,随即枕着手臂半躺下去,换上了一副随意的口气:“好罢!三天后我还在这里等你便是。”孟扶风心下盘算,觉得绰绰有余,遂点了点头,坚定道:“好,到时我先带你去见我娘。她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看你这么可怜,她待你肯定比待我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