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案发当天/老张自首
新城饭店在小双山水厂旁边,与家属楼却隔着一座山。从山路走,顶多二十分钟,从山脚的公路绕行,至少五十分钟,不过有了汽车,不一会儿就抵达目的地。
饭店门脸装潢得很隆重,灯牌有两层楼高,早早就亮起来,只是牌匾上的“新城饭店”变成了“亲土反广”,看上去,别有一番趣味。
牌匾下是旋转门,站着四位着红色旗袍的礼仪小姐。
大家都早早地等在外面,男人们都西装革履,李雪梅化了妆,穿着一条确良连衣裙和一双皮面高跟鞋,只有姜源,还穿着一身蓝色工作服,看起来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毕恭毕敬。
他们到时,恰好李舰也到了,捷达车和桑塔纳面对面停下,姜源为李舰拉开桑塔纳的车门,早早侯在场地内的各部门主任们也纷纷上前,李舰被大家簇拥着走进了饭店。
包房分餐厅和客厅两部分,中间用一张竹席屏风隔断,客厅里摆放着茶几和沙发,一张大圆桌上铺着酒红色灯芯绒桌布,上面摆着白色陶瓷餐具和几瓶半人高的富贵竹。
屋里气氛热闹,菜还没上,茶果先已备齐。
姜源忙着接待同事,容光焕发,志得意满。
李雪梅则殷勤周到。
各位主任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互相攀谈,他们有的左顾右盼,左右逢源,有的在屏风后的沙发前下象棋,有的独自起身掏出香烟去外面找清静,有的一本正经地跟李舰聊厂子的工作。
而张文斌,则像个交际花到处聊天,这个不速之客今天穿得又很隆重,很快成为了大家调侃的对象,因为这场饭局的终极意义到底是什么,所有人都心里明白,张文斌的到来着实令每个人都心里打起鼓来。
张朝沉重地看着彻底不要脸了的张文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头略过鄙夷、厌恶、不屑、恨意,可心里又还沉浸在收到新球鞋的情绪里出不来,一时之间复杂极了,坐在那里发起了呆。
他知道,张文斌虽然做人不咋地,但他却是那个强迫厂里所有领导都站在终点看他儿子第一个撞线的父亲。
尽管每次家长会他都挨揍,可张文斌也是那个在背后为了他跟个别老师吼的叛逆家长,“我看你才像杀人放火的,叛逆又不是罪,你会不会教,你不会教明天跟你们校长说,换个老师教。会考试了不起?会考试管一辈子?我儿子不用考试。”过后又撅着腚、舔着脸为了他给老师送大礼、赔不是。
他的脾气,还不是随了他。
他一边想着明天要邀请张文斌去看他的比赛,一边又瞧不上张文斌那副嘴脸做派。更痛恨他对姜暮做的那些事,他是不配被原谅的。
小小少年的情感是那么的激烈、真挚、纯粹,尚不足以应对成年人的复杂。
旁边的姜暮只管自己站着,连头都不敢擡,李舰偶尔偷看她时神色暧昧,她便知道李舰此刻已经收好了她的书签。
可面对上山的邀请,他难道不诧异吗?他会来吗?
少女脸上一层黄土,像撒了豆面的豆面卷。
她的目光怔忪地望向地面,仿佛一块铅坠压在身上,心事重重,吃完饭,她就要去见李舰。
……
过了七点,风还不停,沙尘盘旋在空中,显得乌云很厚,压到街巷,天与街相连,仿佛整个县城都套在一个巨大的麻袋里,黑咕隆咚。
张朝默默剥好一大把瓜子仁递给姜暮。
姜暮吃着瓜子,一股煎烤过的油香味在唇齿间扩散。她快速咀嚼,一不小心,咬到了腮帮,疼得不敢动,顿觉满口血腥味。
穿着旗袍的女服务员陆续上菜,二十八道菜品样样精致,无论从刀工、色泽、摆盘都无可挑剔,这是小双山最高水准,也是宴请的最高规格。
姜源笑容满面地走进来,拿出五盒硬包装的香烟,撕开塑料压条,又撕开锡箔纸,露出一个个橘黄色的漂亮烟蒂,朝对面的所有主任和领导弯腰递烟。然后举着打火机点烟。
张朝倒出茶碟里的瓜子,在姜暮面前摆出笑脸形状。
见姜暮心事重重,张朝又用筷子蘸着水在桌上画起了连环画,姜暮发现,这个少年除了学习不擅长,其他什么都擅长,她心不在焉地附和着。
大人们相谈甚欢,轮番敬酒、劝酒、挡酒、罚酒,每人一瓶酒下肚后,嘘寒问暖、论资排辈和捧高踩低等不可缺少的环节已进行的差不多,李舰说,“今天的主食怎么上的这么慢,张主任,你出去叫人催下菜。”
张文斌自然明白李舰的言下之意,说,“李厂长有什么话不可以当着我的面说的。”
李舰被噎了一口,脸色阴沉,不打算再理他这个傻逼,直言道,“大家都知道,厂里最近人事调整,今天把大家聚在这里,就是想听听大家的心里话,咱们也学学别的企业,别什么事都放在会议上讲,会上大家都放不开,今天这个局主要是边吃边聊,顺便听听你们的真实意见。”
在座的基本都是厂里的主任,十几个部门主任全部到齐,他们自然也是过几日副厂长选任的投票主力,李舰言辞虽平易近人,但语气却不容置喙。
大家面面相觑,不发一言。
至少大家心里明白,今天这个饭局做东的是姜源。
他们有的目光看向李舰旁边的厂子的创始人之一——李舰的小舅子——他始终没说话,自然也就意味着李舰的意思就是厂里高层的指示,所以,大家哪里还有什么真实意见呢。
只听李舰说,“总经理对厂里最近的发展战略规划不太满意,说太老套了,总觉得我们不比别的企业差,我们也得学学人家北京那些大公司,我们也要畅想未来嘛。”
李舰停顿一下,扫视饭局上的所有人。
没有人说话。
李舰道,“大家可以随意聊聊,有什么想法都可以提一提嘛。”
“既然说到这,我想说两句,”有人说。
张文斌看了眼那人,是李舰准备新提上来的后勤部主任,不由得冷笑一声。他这旧人还没退,新势力已经培植起来了。用腚想,也知道他要说什么。
那人说,“我看新闻很多公司都在搞上市,我们也应该多学习多交流。”
李舰连连点头,“说的没错,厂里上边确实也有这个意思。”
那人又零零碎碎讲了许多上市的好处。
“但是我们缺少这方面的人才,说白了,上市是什么我们都搞不懂,两眼一抹黑,怎么往前走。”有人却质疑。
一些老资历的主任也纷纷附和,尤其提到目前国内民营企业尚处在上市的起步阶段,未来发展趋势谁都看不透,便引起一波激烈讨论,可虽担忧,但话都讲的委婉,且留了后路。
“上市也就是一个门槛,再走一个流程,我们从办厂到现在,哪次不是两眼一抹黑,还不是都摸着石头过来了。”有人说。
说这话的这个人,张文斌注意到,是李舰新培植的准备接任财务主任的会计。
李舰点点头说,“厂子发展到现在每一步都扎实得很,一步一个脚印,我明白大家的担忧,上市确实是一个新的跨越,也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但所带来的利益值得我们去尝试、探索,你们所担心的这些,上面领导早权衡过了,只是大家都忽视了,我们这不是正有现成的人才没有利用嘛。”
大家自然都看向姜源。
李舰说,“据我所知,我们厂的姜主任这两年一直在学习研究上市方面的政策,在民营企业上市策略的领悟上也有很多独到的见解,正是这方面的人才。”
终于拉上正题,大家也终于明白了李舰的意思,开始附和,“呦,姜主任有远见……”
大家纷纷下意识看向张文斌。
张文斌正在喝酒,没有擡头。
李舰道,“我们厂里有这样的人才,必须要重用,上面也说了,先让姜主任搞一个正式的上市流程和企业未来发展战略出来,我们大家顺便学习一下,如果做的好,他自然就有资格参加副厂长的就值竞选讲话。”
“没错,没错。”大家一致同意,随即又纷纷感叹,“姜主任这些年任劳任怨,劳苦功高……”
尽管李舰只表示给姜源一个参加就职竞选讲话的机会,可这背后的意思不言而喻。
之后姜源简单地介绍了未来企业筹资规划,李舰讲了未来半年的销售战略——提高营业额,一切为上市做好准备,大家又隐晦地调侃了一会儿未来十年更换哪个女明星代言人……
气氛推至高潮,李舰又恭敬地问大舅哥,“您看还有什么要补充吗?”
他大舅哥给面子地道,“我就是来跟大家见见面,太久不见甚是想念,顺便想听听大家发牢骚,厂里的事儿还要靠在座的各位费心费力。我没什么要补充,倒是要问问你们,对于上市的规划还有没有什么意见,趁我在有什么意见要提,毕竟你们真的好了,厂子才能好,厂里好了,我才好。”
这就是句客气话,谁能说什么呢?
见大家纷纷表示没意见,甚至有人直接提议要姜源作为领头人牵头上市工作,包括如何如何对接事务所以及证监会,他大舅哥这才点点头。
李舰站起身,提起酒杯道:“那现在我就表个态……”
他看向众人。
李雪梅手指摩挲着酒杯,笑容可掬地等着李舰的后文,但这时——张文斌也跟着站起身。
张文斌看了看门口,摆了摆手拦住正要进门送菜的女服务员,女服务员都端着菜退了出去。
李舰诧异,面色却不变道:“张主任,我话还没讲完,你要做什么?”
“稍安勿躁李厂长,在你讲话前,我也有话要讲。”张文斌道。
在座的宾客都看向张文斌。
知道张文斌要搞事情,没想到他竟然当面搞,姜源神色不悦,李雪梅在一旁脸色也刷一下便黑了下来,很是挂相。
张文斌却走到姜源座位,单独给姜源倒了一杯酒。
李舰神色转暗,有种不好的预感,他道,“张主任,你想要说什么,不妨等我先把话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