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暮怒视李舰,吼道:“你……你住嘴——”
李雪梅狠推了姜暮一把,忿怒呵斥,“你怎么说话呢?妈妈是这样教你跟长辈说话吗?你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
“他不是长辈。”姜暮已经不管不顾了,吼道:“我不用你们管,姥姥肯定会来——”
“你姥姥已经没了——”李雪梅大吼。
姜暮怔住,身子一晃,浑身血液一起涌到大脑,懵了。
眼泪不争气地涌出来,她抹掉,眼泪再涌出来,她再抹掉,心脏剧烈地挤压,释放,挤压,释放,要爆开一样。
“骗子。”她低吼。
可李雪梅的神态不变,姜暮又看向姜源,看向李舰,看向张文斌,没有一人流露出惊讶的神色,他们的脸上有怒气,有同情,只是没有反驳。
姜暮用力推开李雪梅,“你们都是骗子——姥姥明明说她会回来。”
“我和你爸爸已经决定,下学期初三你就去住校。”李雪梅愤怒道:“我真是把你惯坏了。”
姜暮怔住,她突然害怕起来,她拉住妈妈的手,求道:“我不去住校,我要姥姥。”
李雪梅推开她,吼:“这事你别想了,不可能了,我说的话你听不明白吗,她已经去世了,不在了,你一辈子也见不到她了——”
声音在楼道里徘徊不止,连姜源都变了色,诧异地看向李雪梅,只觉过分恶毒。
姜暮再次怔住,好半晌,她绕开姜源,猛撞了下张文斌,跌撞着跑回房间。
张文斌高大的身躯却像被撞散了架。某种灵魂审判凌迟着他,矛盾与伤害在没有到达最极致的这一刻前,他也从未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卑劣。
张文斌攥紧拳头,又松开,又再次攥紧拳头,再次松开,他在发泄和压制中间徘徊,他一把拎起姜源的衣领,眼睛憋得通红,却说不出话。
李雪梅紧张冲上前,厉声呵斥,“张主任,你又干什么?”
李舰在身后也抓住了张文斌的衣领。
张文斌环视四周,大家都用愤怒的眼神看他,就连刚刚出来看热闹的邻居们的紧张的表情也如此真实,可是他又能说什么呢。
张文斌咬牙切齿道:“姜源,你可怜透了,你早晚会后悔的。”
张文斌说完,推开姜源,撞开李舰,回了房间。
……
屋里的旧墙纸,旧书柜,旧地板,灰突突的,被烟熏成了淡黄色,旧得仿佛姜暮也被埋进这陈旧的气味中,一切都是那么令人绝望。
她缩在凳子里,茍且地蹲着,身体生起一阵恶寒,浑身发抖。
她不相信姥姥已经去世了,可是想到这段时间李雪梅不让她给姥姥打电话,想到李雪梅一直穿黑色裙子,想到李雪梅回来那晚疲累的神态和水肿的眼睛,还有她突如其来的病、姜源的情绪……还有那天,明明早上打电话时李雪梅还说姥姥要做手术,要很长很长时间才能回来,可是第三天晚上李雪梅却回了小双山,一切都是那么可疑。
姜暮抱紧了幸运星的瓶子。
就在三月份,她写信给姥姥,要姥姥回来看她,姥姥回绝。
四月份,她寄了两封信,提及不想念书了,要去找姥姥,被姥姥训斥。
五月初,她在信里提及要转学,求她说服父母,姥姥再次回绝。
五月二十五号,她想告诉姥姥自己的遭遇,可是她说不出口,于是她告诉姥姥,她有个好朋友叫程慧芳,被人侵犯,身心备受折磨,并且以程慧芳之名义,详细描述了自己被李舰侵犯的所有经过和细节,但是她说好朋友程慧芳既不想报警,又不想跟犯罪分子继续下去,请求姥姥回来给她的朋友想想办法。
时间过去了很久,姥姥都没有给她回信。
她敏感地认定姥姥已经猜到她撒谎,她猜到故事的主角根本不是程慧芳,而是她,所以姥姥才没有回音。她很绝望,她以为她被放弃了,然后……
六月五日,姥姥在邮电局突发脑梗塞,一头栽倒,被送到医院后又突发脑溢血,然后,她去世了。
而她刚刚发现,她收到的那封信,邮戳上的日期表明,是于六月五日寄出的。
姜暮肩膀发抖,她努力地抱紧了自己。
……
晚上李雪梅还是准备了丰盛的晚餐,叫姜暮来吃饭却叫不动,她就那样窝在椅子里,瑟瑟发抖,李雪梅见了,也不知该怎么靠近她。
姜源见状却只感受到了一种无声的反抗和顶撞,她是死不知错,死不悔改。
他在客厅咆哮一阵,被李雪梅按进沙发里。
李雪梅抑制不住地开始痛哭,姜源的气焰便也消了。
李雪梅哽咽道:“我们这是做了什么孽。”
姜源摩挲着李雪梅的肩膀,道:“如果她还不认错,下次就打死她。”
李雪梅知道姜源直脾气,头脑一热在说气话,她叹气,转而安抚姜源道:“她不是故意的,一定不是故意的,她现在是叛逆期。”
姜源道:“好在李厂长不生气,还说要给姜暮免学校住宿的费用,如果姜暮愿意去,连书本费也全免。”
李雪梅道:“可是,如果她一定要走读,我们是不是凑一凑钱,或许……”
李雪梅这会儿又心软了。
姜源道,“你要明白,职工本就对那边校区的住宿条件怨声载道,我这边副厂长的事刚有眉目,作为新任副厂长,子女是一定要去住宿的,那么多双眼睛都看着呢。”
李雪梅安抚,“我当然明白,虽然李舰有车,但是李烜赫也没有走读,我们实在不好出风头。”
话虽这么说,但至关重要的原因还是没办法接送。
姜源道:“我打姜暮,张文斌还不高兴了,你说他那句话什么意思?我哪里可怜?”
李雪梅道:“厂子里的事李舰大概跟他透露了,他心情不好,看你不顺眼也情有可原,倒是你,干嘛跟他一般见识,让邻居们看着影响多不好,你以后身份可不一样了。”
姜源郁闷,道:“他识时务自己提离职最好,他不离职我绝对不会让他好过。”
李雪梅道:“眼下还是尽快把升职的事尘埃落定,不然我这心总是悬着,我这就去问饭店包厢有没有空出来。”
李雪梅看了看屋子里的姜暮,叹了口气道,“你有时间去学校一趟,跟老师好好解释一下,我怕她以后会不喜欢姜暮。早晨在旅馆找到姜暮这事,是不是就三楼这几个人知道?也不知道李老师他们知道多少。”
……
夜里,姜暮顶着一张带血的脸,出门买冥币,遇到追过来的张朝,她也是心平气和。
“你听过一句话吗?”姜暮问,她眼睛里的光像男人手里即将弹掉的烟灰,星火刚刚熄灭。
她看着前方望不到头的胡同轻轻说:“你在你的有生之年就已经死了,卡夫卡说的。”
有的人活着未必真的活着,有的人死了未必真的死了。
有的人在风华正茂的年纪里风烛残年。
张朝眼睛里溢出湿润的东西来,迷了眼,他擡手用力抹了一把,道:“这个卡什么卡放的什么没味儿的屁,说话一点不中听。”
她们来到十字路口,姜暮目光闪烁地戳向冥币燃烧的火焰,将一封给姥姥的回信丢了进去,那曾是她对这个世界最真诚的谅解,也是她最后的求爱。
她就着那熥红的火光,看着眼前人们交叠在一起的影子,分不清那都是些揣着鬼的人,还是装作人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