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和正背对着她,把皮包放在窗口前,把头伸向窗口,问了一句什么,里面的老女人并不愿意透露信息,大声说,“没留意。”
姜暮上前,目不转睛地盯着李成和的侧脸看,痛恨他的阴魂不散。
李成和身体微微后移,说,“一个十五岁的女孩,长得漂亮,穿着校服,刚刚有来过吗?”
窗口里说,“不常来,没印象。”
李成和把照片塞进窗口,女人爱答不理地看了一眼,说,“刚刚倒是似乎有一个穿这种校服的……一起来的,好像是个男的,是个叫姜源的男人,说是女孩的爸爸。”
女人说着,突然瞥到他身后的姜暮,给李成和使了一个眼色,李成和回头,与姜暮正碰个面。
她身后楼梯的红毯子上,一双黑色皮鞋缓缓走下。
张文斌走至楼梯口,同姜暮一起目不转睛地看向李成和。
旅馆女人说,“咦,这不就是了……”
李成和神色诧异,目光不断在张文斌和姜暮身上来回徘徊,姜暮觉得皮要被扒下来了,她跑出旅馆。
……
家属楼一片祥和,晚饭过后,在楼下乘凉的居民们纷纷回家看晚间新闻了,所以没有人留意到张朝是如何狼狈地冲出姜暮家房门的。
夜就这样一股脑儿倾泻下来,将白昼一点点吸干净。
张朝失魂落魄地走在胡同里,蓦然想起姜暮平静的、漆黑的眼睛,还有她拒绝他、厌恶他的状态。
他立时攥紧拳头,额角鼓出青筋,同情和愤怒互相撕扯着涌上心头,除此之外,还有羞愧与自责。
就在他冲出来前,他看了姜暮的另一篇日记:
我从李舰的房间走出来时,裙子里渗着血,我很痛,很害怕,我不能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自己做了坏事,我急迫地想要找妈妈,可我遇到的第一个人是张叔叔。
张叔叔按着我的肩膀,义正严辞地讲:“你不能跟父母讲,知道吗?”
我懵懵懂懂地问,“可是我很痛痛,为什么不能告诉妈妈?每次痛痛了,妈妈给吹吹就好了。”
张叔叔抚摸着我的头发,颤抖着声音说:“因为……因为这是不好的事情,你的父母知道了……如果让他们知道了……他们一定会打你,他们就再也不会爱你了,你懂吗?”
我开始害怕,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道:“暮暮不要被打,暮暮害怕被打,暮暮要很多很多的爱。”
张叔叔拥抱我,道:“乖。”
胡同里,昏暗极了,高高的青砖墙遮挡住万家灯火。
头顶谁家大门上挂的两盏桐油灯在风中忽悠忽悠地闪烁。
他想起那天姜暮收到“放学后在小双山见”的书签,当天下午他就在学校附近遇到张文斌,那天他是去干什么的?
他想到姜暮跳楼那个雨夜,张文斌称在校门口堵到李舰,拉着李舰一起喝酒,他又在做什么?
李舰每次出现,张文斌似乎都参与了。
他为什么要给姜暮借书,为什么姜暮借的每一本书他都要提前翻阅?他为什么摘抄那些名人名言给姜暮?
他努力从过去的记忆里寻找着可疑的蛛丝马迹,可越是回想,越是恐怖,他害怕、混乱,逐渐崩溃。
尽管坚韧,也不足以吸纳这样的事实。
她一直在绝境中挣扎,李舰无处不在。而这一切,张文斌可能都知道。
他是无耻、无情的包庇者,张朝完全想不通他为什么会这样做,更不敢想象他们之间有着什么样的不可告人的肮脏交易。
羞愧和耻辱令他无地自容,这一瞬间,仿佛千军万马朝他踏来,他被淹没在尘烟和铁蹄下。
怪不得她说,永远也不要和他做朋友。
他绕着胡同来回走了无数圈,然后拔腿就跑,他跑得筋疲力尽,跑得气管发出哮喘声,他跑得双腿疲软,背心湿透,他呼哧呼哧地喘,风灌进他的喉咙,带来干涸刺痒,他肺里像点了把火,传来剧烈的灼烧感,他眼里雾蒙蒙一片,睫毛被汗濡湿……
但只有奔跑能让他得救。
……
姜暮刚跑回柳南街,便遇到从胡同里失魂落魄地走出来的张朝。
张朝的目光终于从地面转移到姜暮身上,如看一盏烛火一样怜惜地凝视着她。
他轻轻把手中的日记本藏到身后。
她怔在原地,下意识追随着张朝的动作,视线落在他的身后,眼里充满恐慌。
聪明如她,怎么会反应不过来这是什么状况,姜暮紧张,心跳加速。
她想,那未必是她的日记本。
可是,直觉又告诉她,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因为张朝从来没有压抑过对她的好奇心,姜暮知道的。
少女的拳头攥起,又松开,再次攥起,再次松开,心口潮热。
张朝的拳头攥的更紧,所有情绪被封存在体内堆积,膨胀,爆发,再压抑,他努力抑制着,想让一切埋藏在湖面以下,但他毕竟只有十五岁。
恐惧让她颤抖。
“你……你都……都知道了。”她轻轻地问,怀疑但充满侥幸。
时间在他们胶着的眼神里凝固了。
张朝眼底渐渐涌现出难以掩饰的慌张,泄露了一切。
瞬间,张朝便从姜暮那双眼睛里,看到了雪山崩塌一样的痛苦。
张朝急忙想要上前解释,可又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姜暮扭头便跑。
张朝反应过来,想要跟上去,但姜暮已经跑远了。
她梗着脖子,径直冲向马路中央。
一辆大卡车朝她疾驰而来,顿时发出刹车巨响,金黄色的车灯散发刺眼的白芒。
张朝静止了,脸色惨白,被吓得魂飞魄散。
卡车及时调整方向,左右猛晃,发出“轰隆轰隆”的巨响。
张朝屏息,忘了反应。
卡车跌撞着冲上马路牙子,撞在围墙上,围墙扑通一声瘫倒,车窗里传来司机惊魂未定的谩骂和诅咒声。
一阵滚滚浓烟过后,张朝才看清路面,少女贴着卡车车头冲了过去,正笔直地冲进胡同。
“现在的孩子,不要命了。”路边的老头们面面相觑,纷纷散开。
夜色凄迷,浓密阴翳的爬山虎遮蔽出一片巨大的阴影,将大柳树笼罩,大柳树的阴影又笼罩住狗笼子,狗笼子的阴影笼罩住姜暮,黑暗叠着黑暗,寂静压着寂静,只有远处传来的自行车清脆的铃声还能证明,这个世界是鲜活的。
姜暮依偎在两条大黑狗中间,但它们滚烫的体温已经无法熨帖她,她蜷缩着,全身僵硬冰冷,她的目光落在狗笼最灰暗、最腌臜处,形状不如一条狗。
她觉得在她五岁时,她便已经做尽了这世上最可耻的事。
她忍不住又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她感觉不到疼痛,她只觉得畅快。
多年来,尽管她努力克制,可她的脸上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羞耻的讪笑,那是对过去的歉意。
她紧紧闭上眼睛又睁开,她的眼睛里满含泪水,却冒出痛恨的火光。
连张朝都知道了,这世界上唯一一个愿意走近她的人。
她必须结束这一切,以一种幼稚且可悲的方式。
她从狗笼里钻出来,看向楼下的桑塔纳,又看向李奶奶家的灯。
她的血液冲到头顶,心跳声攻占了大脑神经,她放弃理智,毫不思考地往木板门冲去,拔出剔骨刀。
可就在这时,胡同里的自行车铃声却近了,近了。
邮递员跳下自行车,从包里拿出来一封信,看向姜暮瘦弱的背影问,“同学,姜暮是住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