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罗西。”佩斯利不自觉地捂住胸口,心中升起一股欣慰的快乐,“你变小了。”
在漫长的沉睡过后,罗西南多终于把体型调整到了合适的大小——不是特别小,但刚好能让佩斯利把她抱在怀里。她新生的鳞片即使是在无光的室内也闪烁着剔透的光芒,仿佛活过来的迈锡尼浮雕。罗西南多的美丽实在让人说不出话,佩斯利干脆跪坐在地上,一脸感动地注视着她朝自己爬过来。
堂吉诃德似乎对这一幕感到大为不解。它翅膀上的眼睛迅速转动着:“所以,你是为了罗西南多才回来的?”
“不,我是为了自己。”佩斯利把鳄鱼轻轻揽在怀里,这才把注意力放在另一个生物身上,“……总之,我回来了。”
“你觉得我对你的放逐是在开玩笑吗?”堂吉诃德像一只瘦骨嶙峋的狮子缓缓靠近猎物,它的存在让房间里的温度越来越低,窗外则暗无天日。它来到佩斯利面前,口中吐出冰冷的警告:“我说过,佩斯利,被流放的人类不能再回到我的领土。投靠那只猫没有任何作用,只会让你付出更加惨痛的代价……”
佩斯利对这个结果并不惊讶。她十分平静地叹了口气,轻轻抚摸罗西南多的背脊:“堂吉诃德,我们不能再回到从前了吗?”
堂吉诃德瑟缩了一下,但那种迟疑很快就消失了。它的翅膀像是某种怪兽的的利爪:“不能,佩斯利。我喜欢过你,但是现在物是人非,我已经没办法再原谅你了。”
“我明白。”佩斯利眯起眼睛,“你现在更喜欢马西亚了,对吗?”
“我们之间的事和她没关系。”
“我认为很有关系。”佩斯利歪着头看它,“我想我猜到她在信仰什么东西了——或者说,你们在信仰什么东西。”
“为什么?”堂吉诃德甚至有了一点伤心的模样,“佩斯利,你为什么总是自顾自地靠近不该靠近的东西?我明明……给了你那么多次预警,你就不能有那么一次愿意听我的忠告,让无知这种美德继续延续下去?”
“我当然可以保持无知,而且我很擅长当傻子。”佩斯利擡起头,“但是这回不行。因为我讨厌马西亚·沃克,现在也很讨厌你。而我对付讨厌的家伙的办法就是把你们的一切都握在手里,破坏你们的理想,让你们所有的努力都付之一炬——”
“傲慢!”堂吉诃德高声宣判,“佩斯利,你能做什么?即使你拥有一点所谓的智慧,也只能被困在这具孱弱的身体里——是我给了你生命,我也可以随时收回来。”
“那你为什么不这么干?”佩斯利露出嘲讽的笑容,“你早就发现我跑回来了,在这一路上随时可以杀了我,但你什么都没做,反而跑到我家里等着和我说这些没有意义的废话。你曾经那种可爱的残忍去哪里了,堂吉诃德?”
“……你说得对。”堂吉诃德向后退去,翅膀边缘的羽毛拂过地毯上的纹路,“我和你之间现在的这种情况的确和马西亚·沃克有点关系。”
尽管早有准备,但是从堂吉诃德的口中听到这个名字后,佩斯利还是厌恶地皱起眉头。
“她给我提了一些……恰当的建议。”堂吉诃德退到窗边,用后腿缓缓地站起来。人类和野兽的其中一个显著区别就在于直立行走,站直身体的堂吉诃德看上去更像是某种混合了两者特质的奇异生物。它作为一只鸟时尚且保留着的天真、友善和理智已经全部消失,每一根羽毛的缝隙间都流淌着浓重的恶意。
“我们一致认为,死亡并不是一个合理的惩罚,”它的声音像粘稠的蜂蜜蔓延过来,“——毕竟你对死亡没有丝毫的敬畏之情……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能与你告别,毕竟我们之间的确有过一段快乐的日子。”
危险已经触碰到佩斯利的鼻尖,令她汗毛倒竖。罗西南多在她怀中不安地扭动着。佩斯利将手撑在地毯上,感受到自己的心跳正在一点一点变得微弱。她用梦游一般的语调说道:“你还记得地毯
数百只猩红的眼睛共同凝视着她:“不要再挣扎了,佩斯利。你让我觉得可悲。”
“罗西的血洒在上面,那些诅咒的火焰一直都没有熄灭。”佩斯利把鳄鱼放到一边,面无表情地盯着深灰色的地毯,“我们一直都生活在那团火里,堂吉诃德。”
堂吉诃德发出古怪的笑声,仿佛全世界的人类同时在发出嘲笑:“诅咒不会烧伤我,佩斯利。我是世界的意志,所有的人类都将承担我的痛苦——包括你。”
“我还没说完呢。”佩斯利也笑了,“地板上着火这种装修方式实在是太前卫了,所以我又铺了一层地毯。我花了很长时间,在地毯之后我发现,这块地毯实在是太大了,以至于还剩下一大块空白……
“然后,我想起了柴油发动机。”
堂吉诃德困惑地咧开嘴,露出锋利的尖牙。佩斯利则变得有些惆怅:“它原本叫什么来着?大衮,是吗?作为一个接受信仰的货真价实的古神,它却被关在不见天日的洞xue里,像牲畜一样被宰杀分食……那天晚上我们杀了它。看着它化成灰烬的时候,我明白了一个简单的道理。”
“所谓的‘基础知识’,可以达到整个宇宙的根源,甚至超越我自身的维度,让弱小如蝼蚁的存在也可以囚禁神明。”佩斯利的语调轻柔而缓慢,像是在念诵一串古老的咒语,“我喜欢用地毯做实验,因为写完一面之后翻过来还能继续使用。所以我决定,把剩下的空白也补上——柴油发动机给了我灵感,我准备试试那个山洞里的符文。”
地毯以微不足道的幅度下陷了零点一毫米。随后,被压在底层的青色火焰扬眉吐气般爬了上来,迅速攀上堂吉诃德厚重的翅膀。着火的黑影尖啸着扑过来。罗西南多挡在佩斯利面前,第一次展现出身为鳄鱼的凶悍,一口咬住了堂吉诃德的后肢。
“我为此付出了很多,堂吉诃德。”佩斯利从地上慢慢站起来,“——真的很多,现在我的记性都没有以前那么好了。在那之后的每一天,每一次看着你飞进我的房间,用你漂亮的爪子踩在地毯上,我都在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值得的。现在用不上,总有一天会用上,因为你对我的爱意转瞬即逝……就像你说的那样,物是人非,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是你拒绝了我!”堂吉诃德的愤怒比火焰更甚,“我们明明不会走到这一步,这一切都是你的错!”
“不,堂吉诃德。如果你真的是人类意志的集合,就应该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佩斯利在火光中平静地微笑,“——只有输掉的那个才会犯错。”
堂吉诃德无法挣脱罗西南多,它的身体变得沉重而滞涩,翅膀中的眼睛疯狂地闪烁着。它张开嘴,像是一千个男人、一千个女人和一千个孩子同时在痛苦地尖叫。最后它伸出尖锐的爪子,刺破单薄的胸膛,从漆黑的身体里掏出一颗鲜红的,属于人类的心脏。
它的身体彻底被火焰吞噬,最后变成了一团焦黑的皮肉。与此同时,熟悉的疼痛感再一次出现在佩斯利的身体内部,某个毛茸茸的东西重新于她体内诞生。但是它不敢钻出来,否则还会再一次被房间里的符文捕获。窒息感和胸腔内的异物一下子就消耗了佩斯利的大半生命。她跪倒在地上,从衣服里掏出那把杀过人的刀。
刀尖抵在心脏的位置,随后被慢慢地推进去。佩斯利长出一口气,感觉到自己的手在止不住地颤抖。
“有一个男人用这把刀杀死了一个四口之家。”佩斯利轻声呢喃,“你讨厌这样的东西,对吗?人类承担你的痛苦,你也必将承担人类的痛苦,无论谁死了,都是你的一部分在死去。*”
堂吉诃德总算安静了下来。一股巨大的恐惧和悲伤从佩斯利的心脏传递到她的大脑,伟大又渺小的神终于被她钉死在自己的身体里。
“最后你还是上当了。”粘稠的血顺着刀柄流进佩斯利的手指间,“诅咒之火不会影响你,那些符号也会被你摆脱……只有我自己才能真正抓住你。当然,我不打算就这么死掉,堂吉诃德。”
佩斯利顺势倒在地上,同时把插进心脏的刀又往里送了一段距离:“这是我接下来的计划——我打算吃掉你。维卡告诉我吃掉神会分享它的权能。我会拿走你的力量,或许还会取代你的位置,到时候我再去对付那只猫。相信我,堂吉诃德,我可以做到的,毕竟我们都走到这一步了……”
堂吉诃德不能说话,但佩斯利知道它把一切都听进去了。
“你不喜欢这个计划吗?”佩斯利喘了口气,伤口处的血越流越快,“没关系,我还提供另一个比较温和的选择:我们干脆就冰释前嫌,重新做好朋友,把以前的矛盾一笔勾销。最开始的交易还算数,但是我得稍微更改一下里面的内容。”
“——从你拥有我,变成我拥有你。”
诅咒的火焰体贴地绕开了佩斯利,像一圈葬礼的鲜花般簇拥着她。失血过多让佩斯利有些昏昏欲睡,说话的语调都变得懒洋洋的:“抓紧时间,小鸟。你得在我彻底死掉之前做出选择……”
无人回应,只有火焰在寂静地燃烧。佩斯利的脸上带着笑意,她咬住下唇,再慢慢地把那把锋利的杀人武器从胸口抽出来。
被血液捂得滚烫的刀刃创造了一个狰狞的伤口。血肉包裹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伤口中滑落。虚弱的渡鸦在地毯上滚了一圈,羽毛被黑红的血和黏膜浸湿,像一只死去的标本。
很快,渡鸦开始挪动翅膀。它绵软地趴在地上,瑟瑟发抖地垂下头颅。
它做出了更温和的那个选择。
佩斯利的眼前出现了一片空虚的黑暗。随后,几缕光照进来。她能看见已知的光谱之外的那些更加复杂的颜色。如果要寻找一个更有宗教性质的表述的话,那应该就是所谓“天堂的颜色”。
无知的美德彻底离她远去。佩斯利透过铺天盖地的羽毛,重新窥见世界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