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逾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应该和她再见一面。
至少,也应该将那把看着就价值不菲的宝石匕首还给她。
到了城门口,钟逾从堆满柴的木板上跳下来,自己拿出户籍凭证朝着城门口走去。
此时的城门口只有寥寥几人,但是官吏查得十分严格。
隔着一丈远,钟逾就听那官吏推搡着一男子:“不行!你是金水湾的,不许进城!”
那男子乞求道:“官爷,行行好吧!我家已经饿死两个人了!再不让我进城找些营生,我家人要死绝了!”
官吏手往远处的草棚一指:“那边,新搭的粥棚,去领一碗米粥吧!另外,你凭户籍还能领一小袋陈米。”
男子愣住:“真……真的?”
官吏不耐烦道:“我有闲心糊弄你?赶紧走!别耽误别人进城!”
男子赶紧点头,也不再闹着进城,直往那草棚走去。
钟逾之前就远远看见了城门附近的草棚,没想到竟然是粥棚,心里有些好奇地往那边多看几眼。
此刻的粥棚只有寥寥数人,应该正如官吏所说是新搭的,消息还没传开。
盘查很快就轮到钟逾。
一个官吏拿着钟逾的户籍书看了看:“绥宁八年生人……”
照着户籍记载,钟逾年龄外形大差不差。
官吏又看后面一项:“东陵乡王家屯?”
钟逾的户籍是王家屯办的,所以记的一直是王家屯。
另一个官吏道:“东陵乡倒是没出大乱子,上面的人吩咐了,东陵乡的人过来,可以放进城!”
于是,官吏将户籍还给钟逾:“进去吧。”
进了城,钟逾并不急着去驿馆,而是在街上逛了逛。
沈离究竟是不是个可靠的人,不能只听她说,还要看她怎么做。
于是,钟逾先去市场逛了逛。
令人惊讶的是,在这种人心惶惶的时刻,米铺的粮食价格已经降下来,虽然还是比往年正常粮价高,但也是平民百姓能负担的价格。
钟逾本来是想买一些米的,结果米铺的人竟然找她要粮票。
一听“粮票”,钟逾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是穿的古代,不是七十年代吧?!
钟逾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什么是粮票?”
米铺老板晃了晃手里一张黄纸跟她解释道:“凭你户籍去衙门领这种加盖官印的纸,就是粮票!看你家有几口人,反正一个人最多二十五斤粮票,小姑娘,要买米你还是拿上粮票再进我铺子吧!”
钟逾望着那张票,心想——还真够超前的。
她深入和米铺老板了解了一下,原来大年初二开始全城米价就降了许多,但是为了避免百姓恐慌屯粮、也为了避免有人囤积居奇,又弄出一个“粮票”制度,限制每人最多购粮二十五斤。
粮票的面额是一张五斤,因为有些百姓没法一次性买二十五斤粮食,甚至省吃俭用一个月吃不到二十五斤,而多出的粮票可以卖给有钱买粮的人。
当然,这种制度只在县城中小范围实行,且只是暂时的。
除了粮票的消息,钟逾还听到另一个消息——县城周边十几个大乡都闹事了!而且全是除夕那晚和初一开始的。
听到这里,钟逾又忍不住开始多想。
这里有句话叫十里不同俗,百里不同风,平时乡与乡之间的来往不多……所以,他们怎么做到同一时间一起造反的?
或是有人暗中操控这件事?
出了闹市,钟逾一边打听着驿馆的位置一边找去。
找了半个时辰,总算找到位置了。
因为是过年,驿馆值守的人减半,门口就守着一个人。
钟逾刚往前一步,那守卫就挥了挥手:“一边儿去!这不是你们小姑娘踏青的地方!”
钟逾摸出宝石匕首:“我来找个人,这是……”
不等钟逾说完,守卫就抢话道:“你就是巡察使大人等的人?”
管事的人打过招呼——如果有个人拿着宝石匕首来驿馆,那是巡察使大人的贵客。
所有护卫都知道这件事,不过大家等了这么久没等到人,以为这事已经不了了之。
钟逾挑眉:“对,我是。”
“里面请!”守卫的脸上挤出笑,“巡察使大人去县衙办事了,我这就去禀报驿丞大人!驿丞大人定会派人去通报!”
就这样,钟逾被请进大厅。
驿丞亲自端来茶和点心:“姑娘,今年城里情况不好,只有这些粗粝的点心,还望姑娘不要嫌弃。”
钟逾笑了笑:“劳烦驿丞大人了。”
驿丞说点心粗粝,可这都是精米面做的,平头百姓今年有陈米吃就不错了。
驿丞又道:“我已派人去县衙通告巡察使大人,不过巡察使大人心系政务,也不知何时才会来,需要我找些书给姑娘消遣吗?”
对待钟逾,驿丞可谓是万分小心,生怕得罪。
准确的说,如今的平川县没人想得罪沈离。
当初沈离就下了吩咐,说是只要有人拿匕首来驿馆找她,一定要奉为上宾!
她可是连县令都不放在眼里的人,被她当上宾的该是什么人啊?
尽管现在一看是个小姑娘,但驿丞可不敢有丝毫怠慢。
“那就拿本书给我吧。”钟逾正好等着无聊。
驿丞:“姑娘想看什么书?”
钟逾:“杂史、别史、传记都可以。”
打发时间当然要看点乱七八糟的消遣。
驿丞说做就做,没一会儿就抱了一堆杂七杂八的书的过来了。
钟逾一眼相中《武帝新说》。
要说这里哪个皇帝她最熟,大概是前朝梁武帝。
之前就看过一本相关传记,而梁武帝正好是此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女帝。
钟逾翻了一会儿,就觉得不对劲。
她之前看过的《梁武帝书》对梁武帝是褒大于贬,而这本《武帝新说》是贬大于褒。
一篇篇全在讲梁武帝怎么任用酷吏、酷吏们t如何发明酷刑。
她觉得这本书写得也够猎奇的,干脆别叫《武帝新说》,正好梁武帝时期年号为“元贞”,这本书可以改叫《元贞酷刑》。
“你在看什么?”
一道声音忽然从门口传来,打断了钟逾看书。
钟逾头一擡,便看见披着貂的沈离阔步走来。
“巡察使大人。”她起身行了一个简单的执手礼,将手中的书转过去面向她,“一些杂书,驿丞大人担心我无聊给我打发时间的。”
沈离眯起眼细看道:“《武帝新说》?梁武帝?姑娘如何看待梁武帝?”
钟逾实话道:“前无古人,一代明君。”
沈离嘴角一弯:“明君?《武帝新说》可不是这么写的,你不觉得她重用酷吏,手段残忍、一代暴君?”
钟逾摇了摇头:“我也看过其他梁武帝相关的书,虽然梁武帝手段强硬,但她的目的并非杀人,每次她兴起大狱必然伴随改革,她在位期间抑制豪强、还富于民,梁武帝年轻时接手的是一个积贫积弱的国家,晚年时却是国富民强、疆域广阔。我也只是民,所以在我眼中,她是个好皇帝。这本《武帝新说》一味将目光聚集在她重用酷吏、说她以女子身称帝是牝鸡司晨、为那些死在梁武帝手下的世家门阀喊冤,即便如此,一笔带过时也要交代梁武帝事后的改革。”
当然,一切前提受限于时代背景,皇帝再好,都比不过没有的好……这句话钟逾就不说了。
沈离听到这里,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想不到梁武帝死后两百余年竟有你这样一位明白她用心的知音……”
“知音当不上,巡察使大人言重了……”
沈离走到钟逾正对面,她身后依旧跟着几个护卫,只是这些护卫看见钟逾本人多少有些心惊——他们早就听饶骏、邵青提起过“钟姑娘”,结果还真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啊?
钟逾拿出匕首递上:“物归原主。”
沈离接过:“姑娘既然来了,可是好好考虑了钟烟姑娘替我转告的话?”
钟逾道:“是,我会参加科举,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情,巡察使大人很在意这件事?”
沈离的回答很直接:“在意。”
“?”钟逾没料到她这么直接,毕竟她和沈离仅有一面之缘,何必在意呢?
“这世上有四种人,第一种是没有手段也没有道义的人,第二种是有手段无道义之人,第三种是有道义无手段之人,以及最后一种有道义又有手段之人,如今为官之人最不缺的便是前两种,第三种进了官场也只是个被排挤的下场、难以高升,最缺的是第四种……听说你带领村民击退山寇,从那时开始,我就很在意了,你虽然年纪小,却心有道义又有手段,你是第四种,假以时日,必成大器!”沈离毫不吝啬夸奖的话。
钟逾几辈子都很少被人这么直白地夸奖过,简直有些受宠若惊,但脑子还是清醒的,她怀疑这个人应该不止是“巡察使”那么简单。
巡察使说到底也是皇帝委派到地方的一个临时官员,由京官担任,但普通的京官用得着给朝廷物色做官的苗子?
沈离近乎敏锐地察觉到钟逾的沉默,先一步说道:“你在想,我到底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