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种感觉并不赖,他甚至很庆幸,在自己最痛苦难熬的这段日子里,有这么一位温柔又强大的“长辈”陪在自己身边。
毒素已经控制住,就意味着他已经彻底度过危险期了,他也可以不用一直躺在床上发呆,只要每天按时注射抑制剂,他就可以慢慢的下床活动并准备开始复健,他也终于不用再看着外面那两棵树发呆,因为何矫矫会把他推到树下阴影处乘凉。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用慢吞吞的语气跟何矫矫聊天,除了那天因为何矫矫按摩了一天而流下的泪水,之后哪怕再难受,他也没有再在何矫矫面前掉过一滴眼泪。
他平日里不哭不闹,不会为自己的双腿表现出特别明显的忧伤,也不会因为身体残疾,就放任自己随意发泄脾气,他总是面色平静,时不时主动对着何矫矫微笑,有时候甚至自己会提起以前在学校里发生的趣事。
好像,失去这双腿对他来说已经是很久以前的过去式,他已经可以很坦然很平静的面对生活上的变化了。
可是何矫矫知道,他内心非常的痛苦,这种痛苦平日里被掩藏的很好,只有夜半无人时才会拿出来独自咀嚼,好多次她半夜悄悄过来,都会看到路晨星躺在床上默默流泪。
就在何矫矫以为他将永远把自己的痛苦藏起来时,某一天在树下乘凉,他突然提起了自己的母亲。
“矫矫姐,你知道吗,这两棵树的年龄跟我一样大。”他嘴角轻轻牵起一个微小的弧度,眼神空茫,仿佛在透过这两棵树看他遥远的童年。
“它们是我母亲在我刚出生的那一个月亲手种下的,她曾经说,父亲的生活太枯燥无味,家里太过干净死板没有人气儿,所以便种下了这两棵树,她希望这两棵树将来会像他们一样,为我遮风挡雨。所以,它们是伴着我一起长大的。”路晨星推动轮椅靠近了树干,伸出手轻轻抚摸上面的纹路,仿佛是正在通过这两棵树抚摸自己的母亲。
“春天,树上会开满粉白色的小花,整个院子里香气浮动,如梦似幻。到了秋天,落叶会铺满小院儿,父亲会在母亲的指挥下任劳任怨的亲自动手清扫。那几年,虫族退出前线在边远荒星休眠,父母都在家里陪着我,他们会轮流教我格斗技巧,教我战场生存方式,那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间。”
“可是后来,虫族突然苏醒疯狂发动攻势,仓促之间母亲率先奔赴战场,在战役中被虫母埋伏,牺牲时连遗体都没留下。父亲紧随其后,忍着悲痛在前线驻扎,最长有三年没回过家,母亲的葬礼都是我一个人办的。自此,家里再也没有了欢声笑语,只有这两棵树年复一年的陪着我。”
“曾经我立志要做父母这样保家卫国的英雄,母亲去世后,我誓要灭尽世间所有虫族,为自己,也为全星际无数失去父母的孩子报仇,为此我……可是……”路晨星声音逐渐哽咽,他说不下去了,这个坚强的少年抚摸着母亲亲手种下的大树,仿佛在回味母亲的拥抱,他也终于落下了泪水。
“我每天都在想,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的双腿?为什么偏偏是现在?明明我马上就可以去前线跟随父亲一起战斗,明明为了那一天我已经准备了20年,为什么偏偏让我在最接近理想的时候,又用这么残酷的方式远离了这个理想?”
憋了许久的话终于吐露出来,路晨星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哭的涕泗横流。
事情发生之后,他一直尽量避免自己在人前露出脆弱的模样,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如果是在何矫矫面前,哭一哭也无妨。
这么多问题,何矫矫一个都答不上来,她其实也想问一问,究竟是为什么,可是谁能给出答案呢?
路晨星过往20多年的骄傲和优秀何矫矫看不到,但是她能看到这个骄傲的少年被折断双翼后,躺在床上痛苦挣扎,不断内耗,在苦难的深渊中一次次试图逃出来的样子。
她知道路晨星现在只是需要发泄,他压抑太久了,需要有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倾听他的痛苦,哭过之后,第二天他依旧是那个会微笑着对她做的所有事情表达感谢的有礼貌的少年。
正巧,何矫矫就可以做这样的一个人,她一言不发,沉默的在旁边递纸,不断为路晨星擦去眼角的泪水。
出于自身职责要求和对路晨星的负责,她每晚都会准时向路峥汇报他的情况,听到儿子在树下哭了很久,这个在战场上统领千万战士,总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军官沉默良久,不禁红了眼眶。
若不是他的身份特殊,且帝国明令禁止人类改造躯体加装机械义肢,他几乎都要忍不住要去黑市给儿子找一双好腿了。
那可是他最爱的儿子,当年的丧妻之痛几乎要了他半条命,好不容易要缓过来了,如今儿子又出现了这种意外,现在还能够坚守在前线已经用尽了他毕生的定力,如果可以,他真的宁愿自己受伤的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