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听起来刻薄,但实际上恳切:每个描述造化神的人都带着或多或少的偏见,毕竟每个人只有一双眼睛,且只有一双。
伊泄心忽然插话:“或许您的石雕没说出真相,但是我们相信您能说出来,当我们面对面的时候,你可以想起曾经发生的一切。”
“您是造化神光明雨点亮的,我们也是,我的祖先是后土的首生儿女,我们是这里最像造化神的人。我们崇拜了造化神几千年,但是始终不知道他们真实的模样,这个真相,需要由您为我们揭开。”
山鬼缓慢地说:“揭开真相能如何?你们已经信奉了这么多年了,不在乎继续信下去。我听说族人中间光明神的信仰崩塌了,你们又找到了新的东西,那么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伊泄心摇头:“造化神说,本来这里的每个人都可以拥有光明神力,但由于初代神师的私心,只有神师和神徒具有光明之力和星露之能,这让我们和族人不同了,是更厉害了,但是承担也更多了。这些承担不仅是对族人的责任,是力挽狂澜的任务,也是永寂和孤独,是漫长的分离的岁月,是茫然不知所措。我们历经了这些,是不是多少有资格知道事情的真相?”
山鬼沉默了,等他再张口,还是顽强的抵抗:“你们不相信那些故事是真的?你们看过记载,历代神师相信那些记载,他们就是真的。”
“故事不会因为被频繁翻阅而成为真相,我们需要听一个更可靠的故事。”
“听了我的故事,你们想要如何?”山鬼问。
伊泄心笑了:“我们什么也不做,造化神去拯救我们的朋友了,我们听故事就是打发时间。”
“这样的话,我可以讲给你们听。”山鬼终于妥协了,他身上变幻莫测的影像逐渐消失,整个人回归了牧人的模样。他的声音是山谷中的流水,带着一种隐蔽性,让人非要认真琢磨才能从其中听出情感来,但是他的意思是十分明白的,他不太会用修辞,只是直白地讲述,就像是在给闻讯的人提供口供。
曾经的故事就像是冰泉,在封闭的冰层下去。
“没有光明的天地中没有我,我在光明雨之后看到了自己,还有整个后土。我见到的造化神是世界创生之后的造化神了。我打量着后土,看到在光明的世界之外有一片黑色的海洋,那里面像是充满了生命,有人伸出长长的黑色手臂,试图弥合两块土地之间的裂痕,但是这一切都是无济于事。”
“黑色被光明驱赶,不断退却,终于离开了我的视线,但是那些挥舞着的手臂却像是在说话,在呐喊着什么,我张开耳朵听,听到的却只是安静,他们被禁闭了嘴巴,不能发出声音,不是他们不能说话,而是他们的声音不能被后土听见。”
“那时候我想,或许我应该伸手拉住他们,像是齐头并进堵塞洪水的人一样,将他们拉回来,让即将到来的分离变为重新的团结,但是就在我伸出手的时候,一个巨大的身影笼罩在我的身上——是造化神。”
“你们绝不会想到原初的造化神有多么庞大,几乎要塞满整个后土的空间,他们顶天立地,带一点歪斜坐在本来就不是平直的地面上,像是把天空撑了起来。他们挡住我伸出去的手,告诉我,那些自然而然褪去的黑暗是这个世界的反面,造化神不喜欢黑暗,因为在黑暗中他们什么也看不见,降下光明雨就是为了让世界明朗,让他们看见。他们敬告我,我因为光明而存在,因此绝不需要将那些黑暗的东西重新引渡回来,如果我那样做,就是泯灭了他们创造我花费的功夫,污蔑了他们点亮的光明后土。”
山鬼逐渐撇开了造化神,开始发表评论:“可以说,在前一任左土之王试图进攻后土之前,我们之间其实没有矛盾。后土的人不应当畏惧左土,因为只要不深入左土的内部就不会变成别的东西,就算变成了别的东西也不是死亡,不过是以另一种方式存在。左土的人也不应当畏惧后土,他们畏惧的是笼罩在后土之上的东西,是造化神。我猜,当他们了解到造化神已经不在后土的时候,积压已久的恐惧终于化为了失智的愤怒,让他们做出攻打后土的决定。”
山鬼长长叹息,他不需要呼吸,因此叹息不是一般的人的叹息,而是一种石头之间相互摩擦的声音,好像大风在品尝石头上的藤蔓。
伊泄心提醒道:“山鬼君,说说造化神,你知道他们离开吗?”
“我知道。”山鬼回答,这个答案在大家的意料之中:“但是我从不曾告诉老神师,他们需要自己发掘。曾经,我为造化神雕刻了石雕,上面满是他们的功绩。他们在后土之上,像是耕耘不息的农夫,兢兢业业地想让这里成为他们希望的样子,但是当他们完成之后,他们就失去了兴趣,通过一个水下的通道离开了后土,回到了他们曾经旅行的大千世界。我知道他们的离开,从那天开始我看着自己的石雕,看了十二天,在这十二天中,太阳升起,接着月亮升起,光明随时笼罩着这个世界,我的眼前却是虚幻的,看不清楚,似乎光明才是遮蔽这个世界的东西。”
“他们来了,他们走了,这个世界只是大千世界中的一个角落,是一个他们忽然有兴趣打扫的角落,他们要让这个世界合着自己的意思变成一个样子,让后满意地看着这个样子,说一声‘好极了’。种花的人埋下种子,浇一点水,但却不会留下来观察花的开放。”
“我觉得被抛弃了,于是我去了一趟左土,趟过浓稠的滚烫的黑暗,但是我没变成别的东西,只是感到痛苦。但我毕竟过去了,我自己打量了那边的世界,觉得深邃而通透,虽然什么都是黑暗的,但是没什么遮挡我的眼睛,我才发现,那里比这里更有意义。”
大家的心跳不由自主都加快了,这个故事并不曲折,有几分在他们的预料之中,比如造化神的薄凉和无情,但是黑境居然不是绝对致命的,这绝对是一个令人惊绝的消息。
山鬼继续道:“那里的东西和我们不同,他们和大地融为一体,没有他们就没有大地,他们影子似地移动,像是飞翔,又像是游动,他们来回穿梭,在无限的空间中扭曲。对了,那个地方的空间真是奇妙,我找不见天空和大地,但是脚下有东西,头顶也不是虚无,我就在那样的空间中走动,流连忘返,我好自由,从来没有那样自由,后土美丽,黑境只有黑暗,但奇怪的是,我并不觉得那里丑陋,反而觉得那里和我们这里并无不同,一样有趣,甚至更好。”
没人发出声音,大家听的入迷了。
山鬼看着他们的反应,发出笑声,他的笑声和叹气声一样,都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声音,而是一种激烈的碰撞,仿佛是他的情绪变成了实体,然后通过声音的形式传递出来。
“你们是不是很好奇,那个地方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伊泄心忍耐住心中的激动,道:“我们其实更想知道,您为什么能够通往左土而不变成别的东西。据我们所知,任何去过左土的人最后都变成玉骨了。”
山鬼嘟嘟囔囔,但是没人听懂他说了什么,当他在此说出人话的时候,音调更加深沉:“或许是,你们没抱着必死的心闯燃烧着烈火的门吧。”
伊泄心张张嘴,没发出声音,问题在他的脑袋里形成,但是他一时间没法总结出来。
陆羽问:“山鬼君,您为什么去左土?是因为被抛弃了?但是这又是为什么?”
山鬼慢慢地移动身体,像是要翻个身睡觉,但是他终究没有睡觉,而是说:“当时造化神抛弃了左土的黑暗而选择了我们,现在他们对我们做了同样的事情,我们和左土是同样的了,所以我就是想看看,同样是被抛弃的人,他们是什么样子的。”
山鬼意犹未尽,补充道:“他们被抛弃,我们被抛弃,大家是什么样子,居然不是我们说了算。”
伊泄心顿时明白了:任何被抛弃的人之外,总有一个抛弃的人,这个人否定了被抛弃的人的价值,而现在,造化神就是划定他们的价值的那个抛弃者。
原来是这样,这就是后土不需要神的原因!
伊泄心想明白这个,忽然激动起来,但是他很快意识到,当后土废弃光明神信仰的时候,大家对真相其实一无所知。
所以,他们这算是在懵懂中遵循了真相将要引领他们走上的路?
陆康关注的却是另一些辞藻,他问山鬼:“您说什么必死的心,烈火的门?”
“必死的心,烈火的门。”山鬼的声音已经低沉得可怕了,活人绝对不能发出这样的声音,或许只有他这样的石头能做到了吧。
“我去左土的时候,只有好奇,别的什么,都被我抛在脑后了。能不能回到后土,之后要做什么,这些我都没有思考,这就是我的心,和赴死一样简单。”
“如此简单的心,没有偏见,这时候,您和左土的人虽然不同,但也无异。”陆羽补充。
山鬼缓慢点头,赞同了陆羽。“你们如果想见到自己的恐惧,不要过去,你会在那里变成你所恐惧的样子。如果你们想见到和自己不同的人,不要过去,你们会变得比他们还奇怪。但如果你只是为了见到他们,那么你们可以过去,并且见如所见,得偿所愿。”
“我有一个想法。”伊泄心忽然开口,大家安静着,倾听,连山鬼也不例外。
“黑境并不像我们现象中那样可怕,我们之所以一直惧怕他们如同蛇蝎,大概是造化神的‘光明界碑’在作祟,我们是不是应当和他们多交流一点?”
大家觉得这话没问题,但是却也不太对劲。
还是伊献心最先找到了问题:“哥哥,这又是为了什么?我们已经分开了,是大千世界让我们分开的,我们为什么要重新联系呢?再说,我们已经分开这么多年了,现在联系,是不是晚了?就算现在联系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些问题每一个都切中要害,伊泄心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傻子,十分尴尬,张张嘴,不说什么了。
倒是山鬼说话了:“我知道的已经都告诉你们了。现在你们已经不能为后土做什么了,这里的事情都结束了,你们反而应当多帮助左土,这也是我的愿望。造化神重新回来,我没去拜见,原因你们明白。但我知道他们必然会去左土,将那里重新变为光明之地,我希望你们能保住那里。”
伊泄心和陆羽对视一眼,两人同时出了满身冷汗:造化神之所以会去左土,都是因为他们的请求!
伊献心觉得氛围不对,问:“哥哥,大巫师,你们怎么了?”
伊泄心喉咙发酸:“造化神确实去了左土,但是因为他们请他们去解救我们的朋友。”
“江匪浅和林砧!”伊献心跺跺脚:“这可真是巧合!怎么说?”
怎么说?这样算来,是伊泄心和陆羽将左土推向了深渊。他们本来对这件事还不是很在意,因为他们总是将左土视为仇敌,但是现在听了山鬼的故事,他们忽然意识到左土和他们的认识有所不同。
伊泄心已经理不清造化神,他们自己和左土之间的恩怨了,这是一个过分复杂的道理,故事的主人公还包括着毫无道理可言的造化神,这让事情的复杂程度成倍增加。
“我们,还能救得回来左土吗?”伊泄心问山鬼,他不是想得到问题的答案,而是想让山鬼治疗他心中的惶恐和懦弱。
山鬼静静垂头,黑洞洞的眼眶对着伊泄心,后者感受到千年的冷风吹拂他的衣衫,身上愣头了。山鬼:“我当时镌刻造化神的功绩在石头上的时候,从未想过自己在做什么呢,但是我就是日复一日地这样完成了,这是一个仪式,但是仪式之后什么也没发生。纵然如此,石雕还是留存了千年,我本来已经在尘埃中死去了,但是我的石雕让你们重新想起了我,这就是我所做的一切的价值。”
这话让伊泄心云里雾里,陆羽倒是明白了一些,他试探着问:“山鬼君,您是怎么重生的?”
山鬼没有嘴巴,他的表情从不依靠嘴巴流露,比如此时,大家觉得山鬼露出一个微笑,但是就是不能从表情上找到这个微笑的证据。
山鬼:“从某种程度上,我就是因为石雕而重生的,为你们遮风挡雨的山鬼早就死去了,我不是那个他,现在的我身处于敞开的神山中,四野朝天,毫无遮蔽,我不再是山中的鬼了,我将自己隐匿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现在我只是一个山坡,一堆绿树和青草。你们来的真是时候,如果再晚一点,你们就连山鬼最后的遗存也见不着了。”
“山鬼君什么意思啊?”陆康没听懂,轻声问陆羽。
陆羽的眼睛从没离开过山鬼君,他几乎是如饥似渴地用眼睛记录着山鬼这最后的摸样,从那漆黑的眼眶,到健壮的,石头凝结而成的胸膛,再到长满青草的,修长的四肢。
陆羽:“山鬼到了末路了,曾经的山鬼依靠神山而生,现在神山暴露在天光之下,山鬼不复存焉。他本来保藏山中的秘密,但是造化神让秘密裸露在阳光下,山鬼没什么事情要做了。”
“山鬼救了我们,化为尘土,又重新在神山中攒聚,但是却在神山张开后死去。从今往后,神山只是石头和草木,在没有别的东西。”
伊泄心问:“您的意思是,不管是否成功,我们都应该帮助左土。”
陆羽纠正:“只要我们做了这件事情,就留下了印记,好比那一座石雕,就算看起来是失败的,也会为后来人指路。”
大家一起看山鬼:“山鬼君,我们说的对吗?”
但是,他们看到山鬼的脑袋倚靠在悬崖之上,身上的青藤如同涨潮一般生长,最终将山鬼的全身吞没。山鬼似乎是被海浪带走了,没留下一点痕迹,只有那形态壮阔的山体诉说着这里曾经躺卧着一个巨人。
阳光灿烂,照彻山峦,不阴不晴的神山晴朗一片,像是点燃了一万支蜡烛,在没有一点朦胧和隐蔽。
陆羽觉得眼睛有些酸痛,不由捂住了眼睛;伊泄心同样觉得刺眼,狠狠眨眨眼。
不知道是不是阳光太过明媚,大家一个个被灼伤了眼睛,泪水滚滚而下。
终于,伊献心喃喃道:“这世界太亮了,这就是造化神带来的光明吗?”
“太亮了。”伊泄心赞同,他望着灿烂到无以复加的神山,忽然痛苦异常:“神山曾经不是如此,这里有阴影,有黑暗,这里是曲折的,神秘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切都如同透明了一般。”
陆康站立在山崖的尽头,风卷起他手中的木杖上的风铃,发出叮叮当当的空灵的响声,他说:“山鬼君说得对,我们一刻也不曾离开过左土的黑境,只不过我们从未察觉罢了。”
陆羽明白他的意思:“神山是神徒的居所,应该是造化神力最旺盛的地方,但是大家却从未意识到,这里竟然也是黑境的东西最活跃的地方。”
“几千年,神师的神秘不是自制的,神山的灵通也不完全是造化神给予的——只要看看造化神回来之后神山的摸样就了然了——这一切都是黑境和后土一起造成的结果。”伊献心说的话不像给别人听的,她自己咀嚼并消化着这个道理,脸上的表情越来越趋近于惊愕。
伊泄心握紧拳头:“要去左土,不要让造化神毁掉那地方。”
“那地方没了,我们这里就没了,这个道理恐怕连造化神也不知道。”陆康忧心忡忡。
陆羽的神色淡淡的:“他们就算知道,也未必会改变主意,如果他们觉得救人很好玩的话。”
“别闹了,他们是神......”伊泄心说着,也泄气了,他也不相信造化神这样随意的神会被说服。
“不管怎么说,要先去左土。”伊献心不耐烦他们踟蹰寡断。
伊泄心的眼睛中陡然闪现出两团火焰:“必死的心,烈火的门。”
必死的心,烈火的门。听到这个,大家心中都是一阵紧缩,心脏似乎在痉挛。
但是,要保住左土,因为这也是保住他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