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口说你是不会明白的,来。”江匪浅牵着林砧向着一个山坡走去。林砧很久没和人有过接触了,被江匪浅拉住了手,感觉江匪浅的手冰冷冷的,他曾经觉得自己的手很凉,但是江匪浅的却是冷透了,仿佛是死人的。
山丘绵延,却不像是真实的大地,没有坚固和稳重的感觉,仿佛不能承载灵魂。江匪浅带着林砧爬上山坡,就在林砧觉得快要到顶的时候,他却发现世界发生了倾斜和翻折,似乎他正在踩着空间的“左边”行走,身体和刚才立足的地面平行。
“这就是你说的,变化空间?”林砧觉得神奇无比,这和后土的空间不同,那里的空间只能盈缩,这里的空间却像是柔软的面团,被塑造成复杂的形状。
在这个瞬间,身体挂在空中的林砧却不感到恐惧和不适,反而极度自由,那种被大地限制住的感觉在这个虚幻的巢xue中反而得到了缓解,他品尝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妙的轻松和舒适,仿佛只要他想,世界就会变成他希望的模样。
尽管这里是如此漆黑,不美好,但是黑夜的魅力就在于此,让人以一种以“看不见”为特征的蒙蔽欺骗着自己的感官,找到一种放肆的快感。
光明正大从来是林砧的代名词,不管他以什么身份混迹几十年后的世界,他都是堂堂正正的,走过的路是坚实的大地,看到的景象是平旷的原野和逶迤的山川,一切暴露在坦荡的光明中,黑暗无所遁形,阴影无处可藏,是造化神的伟大力量荡涤了曾经隐藏着的一切,让看得见成为所有人的愿望。
于是黑暗成为困境的象征,光明成为挣扎者的渴望。喜欢日出,喜欢烛光,喜欢一切和盘托出的敞亮,喜欢一切在黑暗中开辟的明亮的空地。
于是此时此刻的林砧比任何时候都要舒畅,像是喝了美酒,品了好茶。当然,这只是一个比方,林砧本人不喜欢喝茶,喜欢喝酒,但是品味十分有限,但是他实在找不到其他的词汇来形容此时让他神采飞扬的这种感受。
江匪浅在一旁观察着林砧,他说:“你看上去很享受,喜欢这里?”
“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这里真舒服。”林砧深吸一口气,却没有吸进新鲜的空气,这里没有树木,空气也就无所谓新鲜,反而是自始至终的冷冽,仿佛是刚从冰川中传来的气息,就被他吸了进去。
“很自由的感觉,好像什么枷锁没有了。”林砧极力形容着,从来没发现自己的语词是如此匮乏。
但是江匪浅并不因此而庆幸:“你要注意了,这不是你想要的感觉。”
“我知道。”林砧神态中的陶醉淡了下去,随着一起变淡的还有他方才因为激动而闪亮的眼睛。林砧:“这里和后土如此不同,我却如此喜欢这里,这不应该。”
他们顺着空间继续前行,如果说后土的人走在路上,这里的人就走在空间中,周遭都是虚空,不会保护你的虚空,但是你就是不会掉下去,不管身体以什么奇怪的角度悬挂,扭曲,你的人就是稳稳地粘在那空间上。
似乎是一张网将人网罗着,这里明明没有确定的,坚实的东西,但是渐渐地,人会感受到这里有一个保护者,他在精细地操作着,让一切平稳地运行。
林砧将这些感觉如实告诉了江匪浅,后者陷入了沉思。
“我不相信这些年来,这种感觉你一次也没有。”
江匪浅仔细回忆了一会儿,道:“在我意识到这些之前,我已经习惯了这里。刚来的时候,我为左土操劳,每天的生活都是忙乱地,没时间感受这里和后土的不同,而当我有时间在这里漫步的时候,我已经对这里的环境很熟悉了。”
“那你算是错过了一个体验机会。”林砧不无遗憾地道,他们走完了山坡的最后一段路,回到了平地上,林砧觉得最后几步他的身体像是被倒转过来,被空间中的一只手稳稳地放在了地上。
“你现在明白了,有什么感受?”江匪浅征询林砧的想法,后者沉思了很久,笑了:“真是个玄妙的地方。”
江匪浅可笑不出来,这件事情困扰他很久了:“这样复杂的土地,和后土并无相似之处。”
“左土和后土,是什么关系?”林砧忽然问。
“孪生兄弟,仇人。”很自然的答案。
“不是兄弟,只是残肢断臂。”林砧叹气。
江匪浅理解:左右土是被刻意分割的。
林砧又问:“你觉得,哪块土地更胜一筹?”
“各自为政,没有什么可以比较的。”江匪浅一直这么认为,于是很快地回答:“我们视左土为仇敌,不过是因为我们不能进入左土,而且他们还来侵犯我们。”
林砧抚掌:“真奇怪,明明是一个,却恍若仇敌,这是谁的错?”
“错?”江匪浅惊奇:“你知道你在指责造化神吧?”
“我还以为这种畏惧在老神师的时候就不复存焉了呢。”林砧扬起下巴,像是在挑衅。
江匪浅不吃这一套:“我并非畏惧,只是惊讶,还没人光明正大地说造化神错了呢。”
“老神师其实可以说的,反正他们已经对造化神没什么感情了。”林砧咕哝。
“他们不说不是因为不敢说,而是因为他们没意识到造化神错了。”江匪浅一阵见血地道:“当时左右土分离的情况不像现在这样显著,他们从没思考过左右土的分离可能本来就是一种错误。”
“错,”林砧并不认可:“曾经的每一位神师都至少明白一种错误的存在,那就是黑暗的错,黑暗容不下我们,如果不是造化神招来光明,我们无从诞生。对我们来说,错的必然是我们的反面。”
“他们把光明当作自己的福祉,这也没错。”江匪浅笑了笑,但是这笑容中没有一点温暖的意思:“我想说的话会打破这个根深蒂固的论断,我认为是造化神的光明错了。”
在林砧明白为什么之前,他已经开始表示赞同,似乎是方才在空间中美好的体验让他心中滋生了这么一种念头:如果不是造化神招来光明雨,每一个人都能享受这样有趣的空间了。
在这个问题上,江匪浅明显想的更加清楚,在林砧理清思路之前,江匪浅就已经道:“造化神的光明雨磨灭了后土的某种特质,这种特质是属于黑境的。”
林砧一拍大腿:“比如刚才那种空间,后土就没有。”
“后土所有的,大概是这种空间的另一种表现形式,比如神师的神道就很类似这种空间,追其根本是相同的,但是神道的通达可就比这里的空间差多了。”
“但是,”林砧总觉得有什么需要抗争一下:“后土就算是不能发挥这片土地本来的能力,但是那里毕竟是我们的家,没有后土,我们怎么活?你难道要把造化神的功绩一下子打消掉吗?”
江匪浅目光炯炯:“但是你现在在这里站着,安然无恙。”
“那不是因为有你保护我吗——”林砧说出这几个字,愣住了。不完全是,左土如果真的和后土相斥到那般无法容忍的地步,他也呆不下去。
“我们好像触及到什么根本问题了。”江匪浅撚着手指。
“你想把后土变成一个和这里很相似,但是人能活的地方?”林砧瞪大了眼睛。
江匪浅从他的声音中听到了什么,皱着眉头,并不说话。
林砧连连摇头:“江匪浅,看破道理是一层,但是将这种道理做出来,那就是另外一件事情了。造化神将这片土地的一部分特征隐没,但是你觉不需要因为这种隐没就把那些被遮蔽的东西放出来,那不是为民造福,而是贻祸苍生。”
江匪浅被林砧的用词逗笑了:“你说的真严重。”
“我没有开玩笑。”林砧的脸上殊无笑容:“你在左土的黑境中得到的道理或许是真正的道理,但绝不是可以在现实中实现的道理。”
江匪浅想说:我没打算让这道理在现实中实现。但是看到林砧严肃的表情,江匪浅忽然很想逗他,于是故意问:“既然是真正的道理,为什么不能实现?”
“多少人以为真正的东西无法实现是因为太难,他们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们认为的真实的东西十分美好,但是实际上如何呢?真正的道理,不管是美的,还是丑的,都要和着真实的东西来,就比如现在,难道你要为了左土的这一点空间的优势就把后土变成与此地同样的地方吗?”
江匪浅悠然等着林砧说完,问:“你说的累吗?”
林砧这才发现自己被耍了,他很是不忿:“真不明白,你这十三年到底是在给左土做事情,还是在修炼捉弄人的大法。”
“这是水到渠成的。”江匪浅朝林砧笑笑,笑容倒是和煦了很多,和刚才肃穆的表情大不相同。
“我没打算把后土变得和左土一样,我也不赞同后土缺少某些能力就是不好。造化神的错,老神师就说明了,他们毁掉了黑境的生灵,有杀生之罪,但是他们杀死那些人的同时,又创造了我们,又算是有创生之德,将功补过,他们的大功大过实在不好评说。”
江匪浅长叹一口气,似乎在为造化神宏伟的过去而感慨,他说:“真可惜,我们触及到了这么一桩神奇的事情,知道了如此非同凡响的道理,却无处使用。”
自然而然地,林砧转移了话题,他擅长干这个,也不知道是为了活跃气氛还只是因为他本人忍受不了思维的凝滞,非要像一点什么才罢休:“我来之前,你和骨人说什么呢?他们是老古董了,难道和你还有什么共同话题?”
“真有一个。”江匪浅将自己和骨人的对话讲给林砧听,并提出了那最为困扰他的问题:“为什么骨人让我大山河?我该怎么画?”
林砧觉得第一个问题简直太简单了,他怀疑江匪浅提出这个问题是为了看看他到底有没有认真听:“画大山河自然是因为弗图装不下这里的地形喽,我可是见识到了,这里的空间之复杂超乎想象,如果真是工笔,真要累死了。”
“那么第二个问题呢?我该如何动手?”
“这里没有笔和纸......”林砧沉吟半晌,忽然笑了:“但是,你也不需要笔和纸。”
他看看满眼疑惑的江匪浅,道:“画图的从来不必要是笔和纸,而是——”林砧说着说着,忽然觉得脚下有点异样,没等他有所动作,江匪浅就拉着他一跃而起,没等林砧反应过来,他们已经站在距离刚才数丈之外的地方了。
但是这里和刚才那里并无分别,漆黑的大地上耸立起刀刃一般尖锐的东西,他们悚惕地树立着,像是被脚步声惊扰的蛇,每一条都锋利,却怀着那么大的恐惧。
“这是什么?”林砧好半天才问出口。
“他们在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