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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后有余庆(2 / 2)

正在江匪浅纠结是强行睁眼还是揉眼流泪,一阵清风落在了他的手上,轻柔到江匪浅不习惯。

闭眼时长河流日月,星斗换古今;等到睁眼,却已经风烟思飞倦,耿耿远人归。

江匪浅僵住了,从头顶的头发丝,到足尖的每一根指头,但他就着这僵硬的躯体,慢慢跪倒,仿佛对着谁苍松翠柏的墓碑,把头埋在双臂之间,无声痛哭。

林砧蹲在他面前,还不是实实在在的人,却已经恍惚可见完整的身影,他的形象有些飘渺,看不出表情中的细节,但是这位喜欢谈笑风生的二侯此时难得沉默,温柔的眼睛落在江匪浅的后脑上,无法和这个世界接触的手搭在江匪浅的手臂上。

不知多久,江匪浅擡起头,他不哭了,眼睛通红,仿佛在仇恨着谁。

林砧笑了:“你这样子真像个暴徒。”

江匪浅不好意思极了:“这,我见你......你忽然就出现了,我真高兴,实在忍不住。我......”

林砧摇头,江匪浅顿时安静下来,听着林砧说话。后者打量了一下四周:“这就是你住的地方吗?一点也不好看,真是委屈你了,快回去吧,和我一起。”

江匪浅的眼睛立刻暗了下去:“不行,我得留下。”

“我请你回去你也不会去?”

江匪浅的眼睛更红了,这些年已经习惯的板正的面容在林砧面前失去了自控力:“我回不去了,我的川纳和后土不相符,更对你不利,现在石胆和滋兰不在一起,你无法保护自己。”

林砧好气又好笑:“大人我怎么会需要那两把破剑保护一辈子?你太小瞧我了,跟我回去,之后的事情之后再想办法。”

江匪浅的眼睛不舍得离开林砧,他说:“你不是走一步看一步的人,你知道这行不通,不要强求了,我,我此生还能见到你,就知足了。”

“你的标准就这么低吗。”林砧很是无语,“江匪浅,你其实可以在期盼一点别的。”

“我怎么敢?”江匪浅坐在地上,透过林砧的虚影,看着远处的山峦:“我守着神树的每一年都盼望你回来,刚开始的时候度日如年,十分煎熬,但是后来我告诉自己不要痴心妄想,你回不来了。从那时候起,我的心情就好一些了。原来如此,不要乞求太多,就不会那么痛苦了。从此我的期冀就很简单了,直到现在还是如此。”

林砧沉默了,他意识到自己在沉睡中听到的声音正是江匪浅的,他不记得那道声音是如何起伏,展现出情绪,但是他忘不了那声音说的话。如果他不醒来,江匪浅就当一个守墓人,年复一年守着神树,直到水不再流淌,花不再开。

也就是,直到后土完了,或者是江匪浅完了。

到这时候,林砧才理清楚,现在的江匪浅,在他面前的这个江匪浅的全部不知是左土的众人造就的,更是他林砧造就的。如果不是他,江匪浅哪至于去当守墓人?好像对不太起江匪浅。

难得一见的,林砧萌生了一种深重的愧疚感,他想要和江匪浅道歉,却认为自己也属实不容易,不想要道歉。

“你想说什么?”不知什么时候,江匪浅站了起来,立在他身边。

“哎?”林砧后退一步,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又上前一步,很真诚地对江匪浅说:“让你挂心了,这些时候,多谢你!”说完,他先愣了愣:自己好像是要道歉来着,为什么忽然变成致谢了?但是问题不大,都是很礼貌的,差不多。

“你对我说谢?”江匪浅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嘴角控制不住地往上提了提,看到林砧略带懵懂的表情,他想要捋林砧的头发,但想到碰不到林砧,只好放下手指,道:“希声啊希声,这不是你我之间该说的。”

“不是你我之间说的?”林砧梦幻似的重复江匪浅的话,对方的声音中像是有魔力,让林砧产生莫名其妙的信服感。他可从来不相信谁,开战车,他必须坐在正位上,不肯听从谁的指挥。

江匪浅看着林砧那奇怪的,懵懂的样子,心中很柔软,似乎是直接看进了她从未见过的林砧的同年,他想:上一次林砧醒来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子?也是迷糊不清的,但是那时候,谁来保护这个人呢?他还不是直接被抛进了各种混乱之中,要重新在人间找一个位置容身。

但是林砧做到了,甚至成为了周的二侯,有身份,地位,叫手下的人俯首帖耳,十分信服。

江匪浅不是不信任林砧的能力,只是心疼他的境遇。这一次,林砧在他眼前苏醒,他说什么不能让林砧在经历一次曾经的痛苦。

这么想着,江匪浅伸手去抱林砧,后者还是一个虚影,江匪浅抱了个空。两个人都愣住了,江匪浅自我解嘲地道:“呵,忘了,你还没有完全回来。”

但是林砧没有顺着江匪浅的话说什么,他的眼睛直愣愣看着江匪浅。后者笑了:“希声,你是不是睡太久了,有些傻了?早知道我给你守墓的时候就该经常吵吵嚷嚷,说不定就把你弄醒了。”

他这些话已经是尽力轻松俏皮了,换做是十三年前的江匪浅,怎么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来。时间似乎能在人的沉睡中无形,但实际上是不可以的。

林砧像是读书似地阅读着江匪浅的面容,他觉得江匪浅的头发似乎卷曲了一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周围通透的黑暗,江匪浅的头发显得并不漆黑,而是带着一点棕红色,好像西方大荒原上的能做颜料的石头。他的眼睛深邃了,虽然原来也很深邃,但是现在深邃的变本加厉了,如果世界上还有一双这样的眼睛,那么就该属于没有眼盲时候的云机山君。

长高了,健壮了,这两点林砧还是神树枝的时候就发现了,现在站在切近,感受更加深刻。理论上说,分别的时候江匪浅还是年轻人,却不该是长个子的年纪了,但是现在看来,江匪浅分明又长高了一些,以至于林砧不得不牙碜地承认,江匪浅似乎比自己高了那么一星半点。

大约是常年的沉睡,林砧看上去有些病态,说不上嶙峋,但看上去绝对不显得有力。江匪浅则是相反,曾经握笔的修长的手和少年人特有的匀称的臂膀都像是被什么苦工锻炼了,有了钢铁的坚韧。

于是林砧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我是不是打不过你了?”

江匪浅一愣,旋即笑道:“是的,就算是你受得了我的川纳,在它面前,你也无计可施。”

林砧露出忧愁之状:“完了,曾经说了你很多坏话,现在打击报复的时候来到了。”

“不必担心,真的动手,我可以输掉。”江匪浅忍俊不禁。

“是啊,大大放水。”林砧也笑了,“小师叔,你的胳膊肘往内拐的本事见长啊。”

江匪浅恍惚了一下,他从没习惯林砧叫他小师叔,但这件事以前不好提出来,现在江匪浅却要明确一下:“还是别叫我小师叔了,真奇怪。”

“奇怪?”林砧的眉毛快要飞上天了,“那我还觉得你叫我希声很奇怪呢。”

江匪浅很是无奈:“有什么奇怪?你也可以叫我江匪浅。”

林砧无法反驳,拍拍江匪浅的肩膀,手掌却从他的肩膀中穿过了:“话说,我们关系这么好的吗?”

江匪浅微微低头,将微笑藏在垂下去的头发中:“你说呢?”

“嗯,”林砧像是在从容思考,忽然爆出一阵大笑:“我就该叫你‘浅浅’,哈哈,哈哈哈哈!”

“这就奇怪了,”江匪浅慢条斯理地回复:“我看不出哪里好笑。”

“你端着架子做什么?你明知道好笑在哪里。”林砧说完,忍不住又笑了,道:“算了算了,真是得不偿失,这样的话我叫你几声自己就要笑死了。”

“照啊,你对我做的坏事情最终都要反弹到你自己的身上,好自为之吧,林希声。”

“对了,”也不知道是林砧心大还是什么问题,他这时候才想起来问江匪浅:”我是怎么活过来的?”

“不知道。”

“你救我了?”

“没救你。”

“肯定是你。”

“不是我。”

“一定是。”

江匪浅盯着他,深深的眼睛让林砧顿时后悔多嘴了。江匪浅:“你希望是我救了你吗?”

“哈哈,哈哈哈,也不一定需要这样,这也不是什么英雄救美的戏码,你随意,随意。”

但江匪浅的神色却显然不只是将林砧的话当成一句玩笑,他安静地开口:“我想要救你,我真的希望,如果当时有机会,我真想替你完成后土的事业。曾几何时,我天真地认为自己能代替你,但是后来我才发现,自己也深陷任务之中,想要帮你是不可能的。”

“你已经帮助我很多了,”林砧不明白这个孩子怎么这么强烈的负罪感,他预感到江匪浅的情绪不是自己一句话两句话能调的过来的,但是纵然这样,他还是要努力一下。

林砧道:“江匪浅,你想要保护我,我很感激,但是有时候不是一个人保护另一个,事情就是完美的,你看耕烟神师和云机山君,你的君父和师父,他们难道是一个永远保护着另一个嘛?”

“不是......”

“这不就对了?”林砧找到了支点,顿时有底气了:“你的师父和君父一生扶持而行,才走得远,所以,你怎么不向你的师父和君父学学,就知道在这里闷着不高兴。”

江匪浅的眼睛闪烁起来:为什么林砧总是能想明白他想不通的事情?他说:“是啊,确实如此,你怎么明白这个道理的?”

林砧失笑:“我怎么明白的?小师叔,你还是年少不更事啊。”

江匪浅微微皱眉:“我说了......”

“好好好,不叫你小师叔了——小师叔!”林砧咧嘴大笑,像个没心没肺的。江匪浅也忍不住笑了,两个人笑成一团,但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

当然,有时候欢快不需要理由,但是每当真正的,从心底下透露出的欢愉出现的时候,人都必然是肃穆的,或者至少不是全然轻浮地开心的。

林砧忽然神秘地道:“江匪浅,说真的,真的是你救我的,这是弥历山君说的,他唤醒了我,但是却不能将我完全救活,剩下的要交给你了。”他看江匪浅一脸怀疑,补充:“我刚才在伊泄心和陆羽处听到的。”

与其说江匪浅半信半疑,不如说他认为弥历在胡说,或者伊泄心和陆羽记错了:“怎么会是我?我是执吾剑的残片,我的川纳曾经让你那么痛苦。”

林砧没明白,却问了一句:“你是执吾剑的残片,那么我们在这片大陆的深处见到的又是什么?”

一语中的。

林砧见江匪浅忽然呆住了,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喂,傻了?说啊,那里面是什么?还是说你也发现这个问题了。”

江匪浅没说话,但是林砧已经明白了:“哈哈,你发现了,我问对了。你对自己的身世,到底了解多少啊”

“我了解......我不了解。”江匪浅踟蹰了。

我知道自己在大雪纷飞中被师父和君父见了回去,知道自己被遗弃在螺沟道,知道自己是被左土抛回来的。

他是执吾剑的一部分,但不是残片,残片是后来进入他的身体的,又被他放在了左土的大地深处。

没有残片的时候,江匪浅已经存在,离开残片,江匪浅也还存在。他和执吾剑关系匪浅,但是和残片并没有直接联系。

仿佛是看到了江匪浅脑子里的漩涡,林砧问:“这一切是左土之王告诉你的?”

见江匪浅点头,林砧淡淡一笑:“你听了左土之王的话之后,可曾自己想想?”话中有话,吗?

这么些年谁曾质疑过江匪浅?以至于江匪浅认为自己已经是有一个判断上不会犯错的人了,但是现在被林砧一问,他顿时觉得自己有那么多没有考虑到的地方,仿佛自己还是一个毛头小子,迷迷糊糊将很多东西都错过了。

林砧怎么会读不懂江匪浅的心思,他说完这些话,专门关注着江匪浅的脸色,见这个方才还胸有成竹的人在自己的言语之下脸色阴晴不定,林砧就十分高兴,说:“需不需要我帮你分析分析?”

江匪浅想要说一个“需要”,但又因此而恼火,他早就希望摆脱林砧的帮助,反转过来帮助林砧了。这么久了,他认为自己成长了,变聪慧了,有能力了,但是事到如今,林砧刚刚回来,竟然就要帮助他“分析分析”,这让江匪浅怎么能答应?

“我知道,你不好意思开口求助。”林砧凑得很近,像是在数江匪浅的眼睫毛。

“不是。”江匪浅猛然擡头,将林砧吓了一跳。

“那你说啊。”

江匪浅好气又好笑:“林希声,非要帮我吗?”

林砧摸摸鼻子,忽然说:“你知道,我希望帮你的,当时一直没机会。”

江匪浅愣住了:“你帮我还少吗?是我一直想要回馈你。”

林砧面露愁容,坐在地上:“我真是亏欠你亏欠死了,我一点都不想让你卷入这些事情中,你做的那些事情——杀死左土之王,稳定左土,让两块土地安全分离,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但是你看看我到头来都干了什么?我变成一棵树,也就保护了工垂人一阵子,之后就再也没用了,你说我忙忙碌碌这些年,沉睡了那么久,难道就是为了偷生?弥历神师当时收我为徒的时候的期待可不止这么点。”

像是说话累了,林砧停下来发呆,江匪浅也不言语,就看着他。林砧放空了好一阵子,像是终于攒足了精神,道:“我该做的事情被你做了,如果没有你,事情绝对要糟糕很多,真感谢你,但是这些事情不该你做,这一切和你不该有关系,就算你是神师的弟子,但是这些不是老神师想让你做的。”林砧看上去十分懊恼,不住地搓脸。

江匪浅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一直以来,他知道自己的心是如何难受,情感是如何纠结,但他不知道,林砧心中竟然也埋藏着这么多不为人道的情绪。

这就是神奇之处,有些东西是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永远不会明白了,但只要再加上一个人,事情顿时就精彩了,前所未有的情绪就轻而易举地呈现出来。

良久,江匪浅挨着林砧坐下,轻声道:“我是自愿的,君父和师父没有安排我做什么,但他们也绝对不会阻止我做什么,我为后土,为你做的一切,都是自由的选择,我为此而高兴,如果有重新选择的机会,我恐怕只会在行事的手段上有所变更,但是关乎进退的选择我绝不会更改。”

“我和你说心里话不是为了你在这里言之凿凿地下保证。”林砧的脑袋埋在胳膊里,声音发闷,这声音在江匪浅听来是一种带着真情实感的表达,不掩饰任何的苦闷和委屈,他很是高兴,忽然也就明白了什么:“看来,左右土分离这件大事对我们都有很大的影响,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现在我们重逢,曾经无解的问题都会得到解决的。”

“嗯?”林砧动作不变,但是上挑的语气显示出他对江匪浅忽然转变的情绪的疑惑。林砧问:“你凭什么——我们凭什么?”

“向来看的开的都是你,为什么这次变成我了?”江匪浅克制住想要猛力拍拍林砧的想法,道:“我们谁都没有为当时的选择后悔,你对自己的做为不满意,但却没对自己的选择不满意。这让我相信,你以后做出的决定也不会是令人后悔的决定。”

江匪浅轻轻吐出一口气,这口气在寒漠般的左土像是一颗火种,带着罕见的温度。他说:“我相信你。”

再一次,两人对视,十三年了,对方的变化都看在眼中,觉得庆幸而欢喜。现在是劫后余庆,该做些新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