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在撞击的时候才能说话,这完全不够!江匪浅一想到自己和林砧的每一次对话都建立在林砧的痛苦之上,他就心疼不已。他何尝不在乎工垂人的性命,但是和素不相识的工垂人比起来,他更在乎林砧的命。如此关切,如此狭隘。
“抵抗,还要抵抗?后土已经沦陷了,你们所做的一切抵抗都是徒劳。”左土之王说着,狰狞地大笑起来,声音像是一阵飓风,洗刷着林砧的树叶。
林砧听到这话,身子一抖,后土是他的责任,是他的希望,现在,责任不能完成,希望彻底破灭。本来坚硬的树干变得疲软,像是蛇退下来的皮。再坚持没有意义,林砧恨不得现在就被埋葬,再也不要听到任何声音。不过是瞬间的功夫,林砧就从心志坚定变得绝望,对后土牵挂至斯,人就变得脆弱,可怜。
左土之王看准这个机会,将执吾刺向林砧,不出所料,防御到此即将全面瓦解。
江匪浅紧闭了眼睛,他不敢看。撞击,他和林砧撞在了一起,这是金属和树木的碰撞,似乎应验了他们剑的名字:江匪浅的石胆,林砧的滋兰。
在这一瞬间,无数的情绪涌入林砧的脑海,这些念头不是他的,战场上几次出生入死的经历让面对恐怖的瞬间已经十分平静了。这些是江匪浅的心思。
我是执吾,我想刺杀左土之王,但是谁把我拔出来?
我是后土的孩子,但家园毁灭,我将来何去何从?
师父,君父养育我,传授我画图的法门,而我有又用这些知识做了什么?一事无成!
我有罪,我有罪,我愧对后土,无颜面对师父和君父!
有罪,有罪,有罪……
林砧想要搂住江匪浅安慰他,告诉他这不是他的错,而是造化遗留的因果,他不必背负任何一种结局的忧伤。
心思层层叠叠,将林砧的心中装满,让他倍感酸涩和痛苦。而最后——
林砧!我求你,不要死!
林砧好像被铁锤砸了脑袋,刚从河里打捞出来的冰水灌进了肝胆,他浑身火热,又很快冰冷,冷热交织,好不难受。但在这难受之上,一种深切的喜悦和痛苦交织着涌现,将他的心脏充满了。无论江匪浅如何愧疚,难受,他心中总还有一片地方是给自己的,不管事情如何紧急,都不忘想到他,他何其幸运?
所有的念头都在瞬间闪过,在林砧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之前,他已经“抓住”了执吾剑的锋刃。如果他还是人形,用肉掌去抓,则必然鲜血四溅,一只手废掉,但是现在,大树柔软的枝条紧握住了执吾剑,任凭锋刃砍断多少枝条,也不松开。
左土之王震怒:“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还要向你解释吗?林砧想着,强忍疼痛,将执吾剑抓紧了,调动起了额外的灵明。为工垂人搭建保护层已经让他疲惫不堪,几乎没有剩余力气,但此时,一线希望调动了他,让他生发出不敢想象的力量来。
一寸,两寸,执吾剑逐渐从左土之王手中向着林砧的方向挪过来,再加一把力气,林砧就要将执吾剑抢过来了。左土之王愤怒之余,攒足了力气,和林砧拔河;江匪浅被夹在两人中间,动弹不得,暗盼着林砧胜利,却不敢发出声音,生怕影响了他。
忽然,江匪浅感到一阵骚动,空气的流向改变,滚滚黑气集中到林砧那边去,他正想要看发声了什么,就听到了林砧无声的嘶喊:不!
林砧终于撑不住了,灵明集中在执吾剑上,保护层在不知不觉间失效,越发猖獗的黑气终于将保护层打破,席卷了仅存的安全之地,金色的光明消失殆尽,工垂人没来得及尖叫一声就被黑暗吞没,在不可见的地方变成一具具玉石似的东西。
江匪浅看不见,但他知道林砧在流泪,泪水流到心中,将心脏浸泡在咸咸的液体中,像是在腌着这颗越发脆弱的心。但此时,江匪浅的心又怎么会更好受呢?从来到西方开始,他就在不断遭受自己最无法容忍的事情——无能为力——的打击。无论是对左土之王,后土和林砧,他都无能为力。
随着林砧情绪的剧烈变化,局势扭转,被林砧抓住的执吾剑一点点回到了左土之王的手中,后者笑道:“我不是要光明正大赢得一场势均力敌的战争,左土倾尽全力来攻击,单凭你一个,怎么挡得住?”
彻底的绝望笼罩了江匪浅,他和林砧还有接触,他感觉得到,林砧也陷入绝望,平时那股怎么也打不垮的精神气逐渐消失,像是热气逐渐离开了炭火,红色的跳舞的光消失了,这棵熠熠生辉的大树慢慢变成黑灰色。
不行,不行!绝不可以!江匪浅忽然从沉沦中醒来,绝境之中,他可以忍受自己的沉沦,但是绝不能看到林砧变成同一个样子,在他心目中,林砧该是嘴角永远带一点笑意的,纵然没有把握也敢放手一搏,绝不轻易灰心丧气的。
不,不,不要因为我的拖累,你就变成那个样子!你是后土最后的神师,绝不该这样放弃。你一定要活在光明中,纵然世界全是漆黑,也必然要让一点光明照耀你。
是痴妄吗?是,也不是。
江匪浅的肺腑有熊熊火焰燃烧,火焰既炽热,又光亮,足以匹敌任何耀眼的光芒。他有无数次意气用事,但没有一次为自己而感动,只有这一次——怀着这样炽热的肝胆,熔岩一样的情感,谁能不为自己感动呢?
他要飞向林砧,就像萤火虫要飞向夜晚即将安睡的花朵,不肯让花朵溺亡在黑夜的暗淡中。谁能解释这其中的原因何在?谁能重复这惊天动地的一刹那?恐怕谁也做不到,谁也没法复刻这个神奇的瞬间。
剑拔出来了。
林砧和左土之王同时踉跄后退,二者都愕然望着手中的东西:左土之王手中有一具沉重的铁剑,斑驳的表面沉淀着不能计数的时间;大树的枝条上也卷着一把剑,这把剑金光璀璨,好像遍体黄金铸就,流溢的光彩在上面打转,像是将世界挣扎的光明全部融汇进去。
大树的枝条被映照得透亮,像是万千火炬为其照明。林砧捧着宝剑,不知所措,剑的光芒不可直视,但林砧却盯着不愿移开眼睛,耀眼的光芒在他的“注视”中有所收敛,像是怕刺伤他。
“这是什么?”左土之王的惊讶胜过了他举剑砍人的念想。
没人回答,此时谁也不知道答案。
林砧可没有这么多问题,他一刻也不浪费,将剑飞出去,直击左土之王。一圈圈隐形的涟漪在空中荡漾,紧接着,剧烈的震荡波席卷大地,大概连最东方的海蜃也能感受到这一震动。林砧被震荡波击中,根系翻到大地以外,树身向后倒下去,又被震荡波的余震推着滚出好远。
同一时刻,在山鬼庇护下的西方人听到穹窿上发出噶吱吱的响声,一个个提心吊胆,生怕穹顶塌陷,但是一阵地动山摇之后,世界平静下来。没人说话,空气安静到每个人听得到每个人的呼吸。
终于,伊泄心喃喃说话了:“天,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