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匪浅一旁默默听着,觉得古往今来这么和山鬼说话的只有林砧一个,但山鬼仍然是好脾气地不发怒,可见是个极其了不起的人物。
林砧哪知道自己已经又被江匪浅在心里埋汰了一轮,还喜滋滋往这方面问问题:“你看,山鬼君是不是特别好。”
这就不怪我了。江匪浅如实说:“山鬼君受得了你,确实不容易,好得很。”
林砧的鼻子气歪了:“江匪浅,你是个大棒槌。”
“是,现在棒槌要问山鬼君一些问题,麻烦你到凉快地方呆着去。”
“江匪——”林砧的嘴巴被棒槌的手无情地捂住,这个一路上乐不可支的人终于露出哀怨的表情,被江匪浅拉到一边。江匪浅转向山鬼君,躬身道:“山鬼君,您是山守,博闻广知,我们想问您几个问题。”
山鬼的身体发出轰然响声,慢慢收回了山体内部,雾气更加浓郁,好像是热气弥漫的大锅。
江匪浅知道山鬼君这是准备好了,于是问:“您知道老神师的明灯吗?”
山鬼点头:知道。
江匪浅大喜:“其中一盏灯就是长明崖的长明灯,除此之外还有几盏灯?”
山鬼始终不和江匪浅讲话,而是缓慢地将头点了四下:还有四盏灯。
四盏灯!江匪浅咋舌:他的师父和君父看上去闲云野鹤,暗地竟然为后土布置了这么一大套保险。
“您可知道,这四盏灯都在哪里?”
这个问题可就不是动作可以回答的了,江匪浅期待着听到山鬼的声音,但是等了半天,反而是林砧说:“江匪浅,山鬼君说你听不见他的声音。”
江匪浅略感失望:“或许是我神力不足,你代为转达也可以。”
林砧面色古怪:“山鬼君非要和你亲自说不可,不让我转达。你这个棒槌,恁招山鬼君的待见。”
江匪浅望向山鬼,他知道,在那团浓雾的背后,隐藏着一双眼睛,这双眼睛里面有万里长空,云海山峦,能窥见一切幽微,纵览所有雄奇,但是他却看不见这双眼睛。
奈何?难道就因为我是左土的孩子吗?
错了。一个浑厚的声音终于闯进了江匪浅的脑海,让他瞪大了眼睛:是您在说话?
上面的阴影离他近了一点,山鬼的头颅缓缓转动了,好像天枢活动:你是不是左土的孩子,和这些一点关系也没有。
像是看穿了江匪浅的心,山鬼说:你以为,如果你是左土的孩子,就不配站在后土的大地上有所成就,但这是我听过最荒谬的事情。曾经,造化神也认为只有首生儿女陵安人配得上神师的职位,但是结果呢?多少神师出自傩亚?末代神师中的光明神师不就是傩亚的儿子?
但是总没有伏苦人是神师吧?江匪浅咕哝着,觉得山鬼是在牵强地解释。
山鬼咧开大嘴,这本来是恐怖的景象,但是江匪浅却不觉得有什么异常,如果说世界上有什么极其黑暗而诡异的东西,那就是他自己的川纳之力,在长明崖上,他见到了川纳的样子,那景象叫他终生难忘。
这就是你要证明的东西。山鬼粗而长的手指直指江匪浅:如果左土的孩子完成了右土的功业,那么就足以证明,即便是伏苦人也可以成为神师。
什么乱七八糟的。江匪浅不可思议地看着微言大义的山鬼,觉得这个前辈的脑子早就被林砧的巧言令色损坏了!
我知道你不服气,也不相信。山鬼慢悠悠地继续说着,他知道江匪浅的所有心思,但是却不生出一丝一毫的恼火,仿佛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但又都和他无关。山鬼:我还知道,相比起后土,你更在意林砧,因为你从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还看到你的家人的影子,你认为把林砧留住就是重新回到了家。
江匪浅愕然的双眼瞪着山鬼,身体里面的血液忽然间都跑到脑子里面去了,他的脸通红,几乎无法呼吸。山鬼却对他的反应不予评价,继续着自己的话:但是你也认为,自己永远也追不上他,因为你们不同——
“好了!我听够了。“江匪浅大喊,将林砧吓了一跳。江匪浅心头有一团烈火燃烧着,山鬼说出了他的痛处,不管他承认与否,这就是事实,且被山鬼知道了。对江匪浅而言,一个人知道,就好像全天下都知道了,少年人的身体是铜筋铁骨的硬朗,但是面皮究竟十分薄弱,不堪一击。
林砧将手轻轻放在江匪浅的肩膀上,手掌心的热度透过江匪浅单薄的衣衫传导进来,熨热了他的皮肤,江匪浅的呼吸稍微平复了一点,刚才那股用川纳之力狠狠砸向山鬼的冲动也消失了。他还不知道,川纳有多么强大,就有多么令人上瘾,而他就徘徊在上瘾的边缘。
江匪浅甩甩头,冷静地想:不可以用川纳,林砧还在,他受不了。这么一想,心情平复,脑子也冷了下来,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山鬼: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山鬼根本没有被江匪浅方才的反应干扰,安安静静地坐着,看江匪浅发疯,等他冷静了,山鬼才不紧不慢地:你正常了,很好,我们继续说。
山鬼那样子,就像是教人读书的先生,看过了无数个冥顽不灵,鸡飞狗跳的孩子,终于在高超的平静中接受了孩子们的疯劲儿。
就差说一句——个熊孩子。
山鬼的身体晃来晃去,在高大的石壁上就像是个大玩偶,他的话音也顺着他的动作,荡来荡去,在江匪浅面前左右移动:但是,你们其实没什么不同——这是个好消息,是吧?
江匪浅良久注视着山鬼,最后说:如果你没什么明示,就不要再说了。
山鬼从善如流的安静了,江匪浅越发觉得这个灵物学上了林砧的脾性,两个是一丘之貉。但是山鬼的话仍然触动了他:如果他和林砧没什么不同……
“喂,”林砧看江匪浅傻呆呆不动弹,径直问山鬼:”是告诉他了吗?明灯在哪里?”
忘了,还真忘了正事。山鬼忠贞地用始终如一的调子说话:明灯就在光明的地方,只有在那里,明灯才能吸收足够的光芒。
这话山鬼说给他们两人听,林砧也能听得清楚。“光明的地方?”他干巴巴地重复,叹气道:“我知道老神都有打哑谜的毛病,但是不知道你也是患者之一,怎么能让你改过来?”
“不必了,山鬼君已经很努力地在说清楚了。”江匪浅仰头看着这个硕大的铺天盖地的形象:不是每个老神都肯说出问题的答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