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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迢迢见(1 / 2)

梦里迢迢见

身体沉重,骨头像是凭空增长了几十斤。林砧和大浪搏斗,觉得水花更冷了,每个打在脸上的浪花都像是凌迟的刀片。身体却不发热,也是冰冷,无中生有的淤青蔓延,浑身疼痛,骨头散架了,七零八落,拼凑不起来。这不是第一次,事实上从他醒来之后这种情况已经反复了很多次了,但是这些日子里,这种情况似乎更严重了。

举起滋兰,动作变得笨拙无力;灵明还在眼睛中,却萎靡了,他想闭眼睡觉,真困——但是绝不可以!只要他还喘气,这些事就是他的,他的任务,他的命。

不知道击退了几个舫人,林砧的动作逐渐变缓慢,跟不上他的脑子;没一会儿,眼前的场景开始模糊,舫人的进攻似乎是他幻想出来的,世界逐渐远离,中间隔着一层白纱。沉没吧。

江匪浅一把将林砧拽到怀中,接过就要沉入水中的滋兰,抵挡开一个舫人。或许是水漂浮的作用,江匪浅并不觉得林砧沉重,反而两个人都飘飘悠悠的,像是两个仙人。

舫人逐渐减少,被灵明击退的人虽然不会因为灵明而有性命之忧,但是沉入水中之后没有了蚕蛹的保护,大约会淹死。

蚕蛹是神师用来保护这些舫人的,他们既不想让舫人在神道中肆虐,但却又不忍心让他们淹死在神道中,于是用了这个折中的办法,将舫人保护起来,随着船沉入水底,等到江匪浅他们来到之后,再将人解救出去。

江匪浅对付完了所有的舫人,长出一口气——神师是要保护舫人的,但是他们却杀了人。灵明不是用来杀人的,但是林砧用灵明的方法却导致了这些人的死亡;自己不会任何灵明,根本谈不上救人,自保中没奈何只好杀人。

神师知道了,会怎么想?派他们来救人,他们却杀了人,神师会怎么惩罚他们?

这一瞬间,江匪浅担心极了,他从没有这么担心过,这时候,他忘了他的身份,忘了和神师的缘分,他只知道,他们做的事情,绝不是神师想让他们做的。

林砧知道这点吗?江匪浅不由得看怀中的林砧,犯病时候的林砧显得脆弱,脸色惨白,嘴唇上也没有血色,紧闭的眼睛在眼皮

他不知道。江匪浅这么想,他希望林砧不知道,希望林砧相比其他自己也有盲区,这样他就可以将林砧看成一个不那么坚强的人。这么久,江匪浅觉得林砧一直在有意无意照顾着他,许是因为年龄,但这并不让江匪浅觉得庆幸,反而感到难受。

但是为什么林砧最近发病越来越频繁?为什么自从进入神道之后林砧的症状就不断增多?听骁骑营的人讲,林砧在此之前的上一次犯病已经是很久之前了,这么久安稳无事,为什么在最近身体忽然变差?是因为任务临近吗?

江匪浅的心狠狠颤抖了一下,他向来将神师的任务想成光荣的使命,但如果附加上“丧命”这个条件,他可就没那么兴奋了。现在林砧的例子活生生摆在眼前,江匪浅开始重新考量神师的“任务”,心中升起一种难言的悲壮来。

他没有在水中耽搁太久,很快将林砧弄上他们的船。神师到底有良心,在他们在水中闹得翻天覆地的时候,船竟然没有随着水流而去,而是乖乖呆在原地,等着他们上船。江匪浅费了好大力气才将林砧扶上去,出水的人真是太重了,更何况林砧在被他搬弄的时候间断地发出呻吟,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弄得江匪浅手足无措,只好等着林砧呻吟停止了再搬动。

这样费了一番功夫,三人终于湿淋淋地重新坐在了船上。江匪浅精疲力竭,看着昏迷不醒的玉泄心,忽然觉得这个人福气很厚:每次出问题他都会晕倒,省了冲在前线的责任。

倒是林砧,上船之后逐渐平静下来,呼吸逐渐均匀,脸色也慢慢恢复,可算让江匪浅松了口气。这样过了一刻,玉泄心清醒过来,白着脸看看四周,懦懦不言语。

两刻之后,林砧也醒来,这人一醒,就问:“死光了?”

又提起这件事情,江匪浅面无表情地点头。林砧嗤笑:“活该。”

江匪浅:“林砧,灵明不是用来杀人的。”

“我知道,灵明是用来自保的,我那就是在自保。”

“你还有别的办法让那些人活下来。”

林砧沉默了很久,水从发梢上滴滴答答落下来。他说:“有。”

“但是你没那样做。”

“…….”

“为什么?”

“为什么费那个功夫?结果是一样的。而且他们是入侵者,神道本来是神圣的地方,他们要探索,要亵渎,怎么可以?”

“你是在找借口,你是神师,你比任何人都知道应该怎么做。”

“这是借口吗?”林砧声音降低,逐渐冰冷,江匪浅听来心寒,但是他必须和林砧对峙,如果不这样,他没办法原谅自己。

“我知道你爱惜神迹,但是爱惜神迹不是以杀人为代价的。我也知道你只是半神师,但是即便是半神师,你也是这世界上唯一的神师了,难道你要用这种杀人的手段辱没了神师的名分吗?”

他的领子被林砧抓住,这个常年骑马坐战车的人力量巨大。林砧:“江匪浅,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开始关心神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了?你懂什么?”

“君父和师父都是神师,我知道神师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不要说你的君父和师父!”林砧怒吼:“这么多年,我沉睡,谁教过我做什么?谁帮过我?我只一个师父,一个什么也做不了的师父——”他的声音忽然哑了,他颓然坐下。

江匪浅被林砧声嘶力竭的怒吼震惊了,他还从没见过林砧如此失态的样子。林砧揉一把脸,垂下脑袋:“我……”

“对不起。”江匪浅安安静静坐在林砧身边:“我不知道你的困扰在这里。”

“什么?”林砧闷声问。

“这么多年,没人陪,没人帮。如果你有师父,君父,就会好得多。”江匪浅的手抚摸着林砧颤抖的后背,这个人虽然年纪更大,但是却没有经过任何长辈的教导,心里的一个角落还有着孩子一般的情绪和思维。

玉泄心坐在林砧的另一边:“林砧,人家说你是个孤独,你是因为身负重任才这样的吧?但是你知道吗?如果你坚持当一个孤独,任务是没办法完成的。”

江匪浅:“没有说话的人,没有在家给你开门的人,你走到哪里都是漂流,没有扎根,这样你是走不远的。耕烟君为什么走得远?因为绝云山上有人等待,几十年,甚至可以几百年等待。”

“世界上有些人要走,有些人不走。走的人是漫游,久久漫游,流浪,这些人承受了孤独;另一些人不需要流浪,他们需要等待,长长久久等待,这些人也经受了孤独。但是为什么那么大的孤独,还有人走那么远,等那么久?就是因为走的人知道有人在等,等的人知道自己会等到。”

江匪浅的声音的沉稳和,像是烧开的水泡上了上好的茶叶,清香四溢,虽然是沸腾的水,却飘逸出清凉的味道。他的手在林砧的后背上留下一块温热的区域,从这里蔓延开的温度逐渐流入林砧的体内。

玉泄心在另一边搭住林砧的胳膊:“我之前不大喜欢你,觉得你这个人计较,心思深,嘴上不饶人。但是现在,我还蛮喜欢你,你的坚强比我们更甚。”

江匪浅问:“你想来之后,为什么到周去?”

“我本来是周的人,回去是为了给周做一些事情。”

“一般神师不管族中的事情,但是你却尽心竭力,甘于屈居人下,这真是不同寻常。”

林砧倦怠道:“你们说的都是来一代的神师了,现在早就没人管了,再说,我也不是神师,随便我怎么样。”

“在你心里,想要当一个神师还是一个平凡人。”

“都可以——”

“都可以,只要有人注意你,顾及你,和你为伴,是吗?”江匪浅盯着林砧的眼睛问。“我在周见到的时候,发现你和骁骑营的士兵们关系很好,在那个地方你有一些朋友,这就是你为什么对周的事情那么留心,因为在那里你有归属感。但是神师的世界就不一样了,你有力量,那你可以做很多的事情,但是总缺少一种人,朋友,所以你不愿意深入这个世界。但是同时,神师的责任就在你的肩上,所以你不得不有所作为。”江匪浅长出一口气:“林砧,我总算明白,你是在怎样的纠结中活着了。”

“你不是独行者,任何人天生都不是,你也不是那么坚强,任何人都不是。人需要人,你也是人。既然你不是世界上最坚强的,却也不是世界上最懦弱的,那么那你做的一切就都可以被理解——至少我们可以理解。”

话说完了,三个人围坐,静静呼吸。林砧忽然仰天一笑:“真的,我没想到,这辈子还能有这一天。”话虽然说的不明白,但是另外两个人都模糊知道了林砧想要说什么。

江匪浅:“如果你以后需要,我们两个可以帮助你。”玉泄心立刻随着大点其头。林砧,似乎是此生第一次,开怀大笑。

话题很快回到了正事上面。

林砧看着平静的水面,说:“舫的大船已经深入神道的腹地,看来我们回去的时候不能再走神道了。”

玉泄心心细,问:“舫的大船是怎么进来的?外面的世界和神道的接口很狭窄,舫是怎么把这么大一艘船运送进来的?”

这个问题一抛出,江匪浅和林砧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江匪浅:“看来,舫已经将接洽口扩大,他们或许已经把自己的境地和神道连成一体了呢。”他的拳头狠狠砸在地上:“都是弗图的错。”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我们没办法阻止舫人。”林砧的眉眼间带着罕见的阴郁,他对这件事情也无可奈何。“我们这一次去西方,不知道要多长时间才能回来,这期间,舫人不管对神道做什么,我们都无法挽回。”

玉泄心到底不甘心:“你是神师,可以随意进出神道,为什么不能随时监察?”

林砧苦笑:“你高看我了,神道如此之大,我怎么可能处处留心?”

看来是个死局,玉泄心悻悻闭嘴。江匪浅心中一动,道:“他们进入神道,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伤害,毕竟神道中什么也没有,他们有不可能愚蠢道把神道拆毁。”

林砧仍然不乐观:“但是你别忘了,我们在千山急雨台听到,这些人想要的是神山中的东西,他们说不定已经在行动了。”

江匪浅一拍手:“这就对了,我们只需要守住神山,不必要顾及神道,这样任务就少多了。”

“话虽如此,但是到底不能让这些人将神道和外面的世界打通。”林砧叹着气说。

玉泄心扳着手指头,像是在计算,他问:“你们所谓的神山就是天鉴山,天鉴山共有五座山峰,之前分别为五位神师的居所,神师隐化之后,神山封闭,天心石落下,神山没有被攻破之虞,我们为什么要担心他们会进入神山?”

林砧:“一具棺材埋进地下,人们为了防潮防盗,做了很多手段,修的很精致,但是为什么最后还是受了潮气,还是被人偷盗?这是因为再周密的设计也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出现破绽。木头的棺椁逐渐被虫子蛀掉,石头的墓道因为地下的变化而断裂。神山也是如此,长期封存的神山会因为‘年久失修’,没有生气而逐渐腐败,最开始开裂一条缝隙,再过上千年,万年,就会千疮百孔,那个时候,还有什么是进不去的呢?”

玉泄心若有所思:“所以神山被人入侵是因为里面太久没有人了?”

“可以这么说。”

“那么我们都进去不就行了吗?”玉泄心觉得这实在是一个很好解决的问题。

林砧恨不得拎起他的耳朵:“神山是老神师命令封存的地方,他们希望通过神山的封存而让后土彻底忘掉这个地方,让神师彻底消失。”

玉泄心十分光火:“那你呢?你本来不该存在,不还是存在了?进入神山又能怎样?”

林砧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这是他解不开的心结:“是,我是被不应该存在。老神师知道巨变回到来,但是他们坚信,族人可以自己解决这个问题;但是师父不相信,他希望有一个人到时候可以为后土领航,这就是我出现的原因。”林砧擡起头,眼睛中闪着赤色的光芒:“我是被造出来的,并不是天生的,你和一个被创造的东西讨论选择的价值,你觉得有意义吗?啊?”

玉泄心也恼火了:“所以呢,如果你认定自己是个错误,而你又接受了自己,你为什么不能接受在神山的问题上做同样的决定呢?”

“我的命不是我的决定!我不想再替神山做什么决定了,我不想让山和我一样!你懂吗?”林砧的情绪激动起来,眼神十分可怕,像是随时要把人掐死。

江匪浅无奈地看着这两个面对面喘粗气的人,真不明白他们怎么能把一件正常的事情说出反目成仇的感觉。他明白玉泄心的考量,也体察林砧的心思,事情看上去简单,但是一涉及到两方面的众多考量,就十分复杂难办。

如果现在有一个人能来给他们一个明确的指示就好了,江匪浅在心中暗暗叹气,按照指令做事情可比自己做决定简单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