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呼纥吉
“林砧!”江匪浅想要大叫,却谨慎地压低了声音。
林砧冲他挤挤眼睛,比了一个手势,江匪浅顺着他的手势看去,看到了不远处缩成一团的玉泄心。
见到两个伙伴,江匪浅的胆气逐渐回来了,他这个人,让他勇敢起来的最好方法莫过于在他肩上加上责任,他的伙伴们就是他的责任,于是他的思路逐渐清晰。
“这是什么地方?”江匪浅环视四周:这是一个半封闭的洞xue,洞xue的最里面铺着一层兽皮制成的毯子,一个长着大胡子的人做在上面,气宇轩昂。带他来的几个人则清一色的灰色衣裳,每一件都千疮百孔,被各种碎布头修补过至少二十次。
江匪浅逐渐明白了:“你们是伏苦人!”
林砧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才明白,真服了你了。”
江匪浅没工夫对林砧的冷嘲热讽表示不满,他的心思集中在目前的局面上,于是急切地问:“你听得懂伏苦人的话?”
“差不多知道一点。”林砧懒洋洋地回答,放松的神情就像是在晒太阳,怎么也看不出是干刚被一个怪物抓来了异族人的老巢。
“你来翻译。”江匪浅命令。
林砧笑了,笑容因为格外真诚而显得讽刺:“你要做什么?讨价还价?伏苦人不吃这一套。”
江匪浅:“你只翻译就好了。”
大胡子又开始叽里咕噜地讲话,语调比刚才更加激烈。江匪浅发现,伏苦人的语言和他们的性格一样带着粗野的成分,每一个发音都要在舌头上打好几个滚,才不情愿地滚出来。
大胡子说完,林砧摸摸鼻子,准备开始翻译,江匪浅却制止了他:“你来问他,狼和伏苦人是什么关系。“
这样无所顾忌地诘难分明是完全不将伏苦的领导者放在眼里,林砧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这个素来谨慎的少年,但还是按照江匪浅的要求翻译。
大胡子闻听,顿时跳了起来,神态愤怒,江匪浅不用翻译也知道大胡子是在痛斥他胆大包天的诘难。但江匪浅不为所动。
这一次,大胡子没有再跳脚谩骂,他一双精明的小眼睛在江匪浅身上转来转去,林砧的目光跟着大胡子走,他见大胡子没完没了地盯着江匪浅看,忍不住笑着说了一句。在江匪浅的奇怪的目光中,大胡子谩骂的对象变成了林砧。
“你说了什么?”饶是江匪浅沉得住气,这一次他还是忍不住要问。
林砧偏头挤挤眼睛:”我跟他说,这个人哪里都好吃,不需要鉴别,也就不用盯着看。”
江匪浅失笑:怪不得大胡子的反映如此强烈,若是论作死的本事,谁也比不上林砧。
大胡子终于对林砧倾泻完了自己的愤怒,呼哧呼哧喘着气,转向江匪浅,开始说话。林砧的表情瞬间变得严肃。
“你问狼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一次,江匪浅反而不着急询问,而是反问道:“你是谁,你的话我可以相信吗?”
大胡子毛茸茸的胡子遮掩不住他脸上的恼火,林砧翻译道:“我是南边城的门将,这片地方在我的管辖之下,我是有身份的人,当然不会说谎。”
江匪浅微笑:“当然,你只有说或者不说,但绝不会撒谎。”
当大胡子明白了这句话,他的大嘴扯出一个标准的微笑,江匪浅的话对他而言无疑是褒奖。
“看不出来,你小子真会说话,还会捧伏苦人的臭脚。”林砧压低声音道。
江匪浅淡淡道:“你总是把人想的和你一样,谁说我实在捧臭脚?我说的是真的。”
没等林砧发作,大胡子又开始说话,林砧只得继续翻译,但他幽怨的眼神可没离开江匪浅,后者恍若不见,又或者已经习惯,泰然若速地领受了。
“不告诉我你们和狼的关系,我不敢说出我们和狼的关系。”
江匪浅很直爽:“我们是被狼带来的。”
“所以你们之所以能从虚空中冒出来,是因为呼纥吉。”最后一个词林砧没法翻译,说自己也不知道。
“这大约是他们对狼的称呼了,”江匪浅猜测,回答道:“呼纥吉将我们从虚空中领出来,正是为了和你们见面,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天知道呼纥吉是怎么想的?但江匪浅这么一说,顿时让这些伏苦人紧张起来,大胡子左右看看,两个身材魁梧的人围上来,三个人共同讨论呼纥吉的意图。
“厉害,这句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林砧由衷地赞许,他确实从未发现江匪浅这方面的聪明,他一直以为这个少年是一个不会套话的老实孩子。
江匪浅不动声色:“二侯过誉了,若论这一点,我是如何比不上你的。”
林砧哭笑不得:“还学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算了,谁让你受我的影响如此深刻呢!”
上面三个人面红耳赤,却并没有讨论出任何结果,眼看三个人有打起来的趋势,江匪浅好奇道:“呼纥吉似乎对他们十分重要,但这是为什么?我一直以为伏苦人喜欢猎杀动物。”
“猎杀动物是真的——大约这呼纥吉是一个例外,说不定这是他们的保护神。”
林砧话音刚落,大胡子的话旧证实了他的猜测,大胡子擦擦汗,道:“呼纥吉神的意图我们解读不出来,你们跟着我去见我王,这样就明白了。”
江匪浅到现在为止,明白了几件事情:呼纥吉狼是他们的神,其地位之高在萨满之上;伏苦人并不知道他们是从神道中出来的,而是意味他们从虚空中出现;伏苦人被骗了,他们认定江匪浅等三人受呼纥吉的庇护。这三点无疑都对他们有利,利用好这三点,就可以逃出这个地方。
大胡子又问了一遍,显然是急切地想让他们见到伏苦王。这并不是江匪浅想要的结果,节外生枝的后果就是加倍的延误,但是他又有什么接口可以躲避呢?
但是又该如何回神道呢?他们已经完全丢失了神道的踪迹,就算现在跑出去,也只会在大荒原上迷失,别说无法找到神道,连性命能否保住都是问题。寻找神道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找到呼纥吉,让狼神带他们回去——谁让它是唯一知道神道在哪里的东西?
江匪浅深吸一口气:“很好,我们你去见你们的王。”
幽深,长远。他们所处的环境已经不是半封闭的洞xue,而是完全黑暗的通道,焖烧的火盆放置在通道的两侧,火盆上面有石头似的积灰,这火盆一定千百年来都是这样摆放的。火光闷热,他们的影子映在两侧凹凸不平的墙壁上,影影绰绰,像是魑魅魍魉。
空间很大,山中被开出了巨大的通道,足以让一支军队通行,让周一多半的人口住在里面,江匪浅慢慢地行走,尽量不发出声音,纵然如此,他还是听到了自己的脚步声,像是一只黏糊糊的虫子慢慢蠕动,发出冗长的声音。
兜兜转转,到了。黑暗的石头中折射着火焰的光辉,每一块石头都焖烧着,夺目。石头屏风的前面,宽阔的台阶上面,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女郎,她的头发高高挽起,在头顶盘成一个妖娆的发髻,一缕赤金的穗子从后面垂挂下来,随着她的动作而微微摆动,像是风中的花蕊。
江匪浅一时间懵了,他怎么也没想到,伏苦的王竟然是一个女郎;连林砧也露出震惊的表情。
女郎慢慢转身,长长的裙摆随着动作在地面上旋转,好象一朵怒放的鲜花。而她的面庞却比任何一朵花更加明媚瑰丽,简直显示深海中的珍珠,闪烁着温柔而璀璨的光辉。
江匪浅的眼睛在她婉转的眉头和明亮的凤眼之间转了一圈,随即移开;林砧的目光则大方许多,在女郎的眉眼之间转了好几圈,才含笑低下头去。玉泄心则目光呆滞,仿佛是紧张到根本没看见这个女郎。
女郎缓缓走下台阶,在他们面前停住,水波一般的目光掠过三个人。她笑了:“听说呼纥吉神将你们带来,你们却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是吗?”她的语音清脆动听,通俗语说的异常标准。
林砧见这次无需翻译,来了兴致,笑道:“你能告诉我们,我们应该做什么吗?”
女郎咯咯笑起来:“要我看,你们应该永远呆在这里,成为我们伏苦的人。”
林砧挑起眉毛,大笑:“如果当伏苦人能经常见到伏苦王的话,我倒是愿意当一个伏苦人。”
女郎的眼神中带了玩弄的媚态:“当伏苦人,自然可以见到伏苦王。看样子,你是很乐意了?”
江匪浅一直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调笑,知道这是林砧交锋的一种方式。这时候,他终于说道:“你知道怎么知道呼纥吉神吗?”
女郎的目光转向他,紫色的眸子颤了颤,像是紫水晶在水中跳舞,她纤细的手指绕着头上一缕卷曲的头发,用甜的发腻的声音道:“我当然知道,但是那你为什么想要找到呼纥吉神呢?”
“我有一个问题要问它。”
女郎掩着嘴笑起来:“呼纥吉神说话你又听不懂,怎么问他?你还是你问我,我替你代为转达吧。”
“不可以,我要亲自去。”
女郎转向林砧,嗔怪地道:“你看看这个小子,怎么就拐不过这个弯?”
林砧微笑,那神态和女郎一般赏心悦目,他说:“他就是这个样子,你最好告诉他,不然他就算是拆了你的宫殿也要找出结果来——你怕不怕?”
“你们竟然联合起来欺负我!”女郎撅起嘴唇,撒娇似地抱怨,但随即,她恢复了自信而神秘的笑容,道:“算了,就算是告诉你们也没关系,反正那地方你们是走不到的。”
尽管江匪浅认为这时候问什么问题都是露怯,但是此时他却不得不问:“为什么走不到?”
女郎见他皱眉,得意洋洋道:“因为呼纥吉神住的地方在天上,你们谁能上去?”
“不可能。”江匪浅想也不想就否定:“不会是在天上,只可能在很高的地方。”
“伮!你这人!”女郎似乎是在发怒,但是仔细看,就发现她的眉眼之间都是含笑的,她说:“算是吧,呼纥吉神在很高的地方,那个地方飞鸟上不去,猿猴也上不去,一天一天被白云笼罩,经常下雨。那个地方石头嶙峋,每一块都像是刀子一般锋利,会割破你的脚,人在那里呼吸困难,生不如死。”
女郎慢慢走进江匪浅,将窈窕的手臂绕在江匪浅的腰上,鲜红的嘴唇凑到他的耳边低语:“那是呼纥吉神的领地,你上去只有死。你还要去吗?”
女郎的手臂让江匪浅身上发痒,他能感受到女郎身体特有的柔软蹭着他,想要推开,却不能。
江匪浅:“我去。”
“为什么一定要呢?”女郎的嘴唇几乎已经贴在他的耳朵上了。
“要走的人,就算是高山冷雨也留不住。”
变戏法似地,女郎闪身退开,瞬间已经在一丈之外,她嫣然一笑:“好吧,我从没见过你这样坚持不懈的人,看来我只好告诉你去那里的方法了。”
游丝一般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说:“烛芯,呼纥吉神就在烛芯。”
“伏苦的女王是不是看上你了?”林砧从后面勾住江匪浅的脖子。
江匪浅面无表情:“你比我的年纪大,为什么总说这些不正经的?”
林砧跳起来:“怎么不正经?你要是能留下,简直是太妙了。”
江匪浅皮笑肉不笑:“最开始主动留下的好像是你,不是我。”
“但是人家没打算让我留下,相反,对你倒是很亲热。”林砧沉重地叹了口气:“我改主意了,你最好永远不要来骁骑营,因为那用的话,出征送行的时候,送我的姑娘得减一大半。”
江匪浅懒得理他,沉住呼吸一步步往上爬,问:“你怎么那么大方就把玉泄心卖了?“
“胡说,谁把他卖了?在里面舒舒服服呆着不比出来爬山受罪好吗?谁让女王要一个人质?”
“你可以自己去当人质,既然你认为留在
“啧啧。”林砧一把扯住江匪浅,问:“你老实说,如果只带一个人,你愿意跟我还是跟玉泄心。”
江匪浅平静地看着他,半晌,实事求是地:“你。”
林砧拍手大笑:“这就对了……”
“只是因为你比较好用。”江匪浅有点恼火地看着面前这个得意忘形的人,补充道。
林砧:“而且,你也不愿意让我呆在里面,和一个女人卿卿我我,对吧?”
“这不是我该管的。”
“那么我明确告诉你,我不愿意,我宁肯来爬山,让石头扎破我的脚。”
江匪浅没理他,满心想着女王的话:烛芯,烛芯是什么?他和林砧在通往山巅的小路上艰难前进着,正如女王所说,这里怪石嶙峋,一株植物也看不见,天高云满,冷风忽忽吹过,天际一片肃杀,偶尔有鹰在头顶盘旋,时隐时现。
“你想不出来的,只有见到才明白。”林砧读出了江匪浅的顾虑,说道。他的目光忽然被什么吸引了,猛然攫住江匪浅,指着一个方向,大声道:“那里,那里有人。”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但江匪浅仍然仔细看了一阵子,确定没有人,才说:“你看错了。”
“不会,那里有人,骑着白马。”
这就纯属扯淡了。江匪浅怀疑林砧间歇性的神经质又发作了,于是敷衍道:“白马也好,人也好,和我们没关系。”
“不,那个身影,我很熟悉。”林砧若有所思。江匪浅见林砧入戏很深,干脆不理他,自顾自往前走。
“喂,你觉得我骗你是不是?我说的是实话。”林砧在后面大喊大叫。
大约是见江匪浅不理他,林砧安静了下来,江匪浅松了口气,自顾自走了几步,忽然觉得不对,猛地转身——
林砧没了踪影。
“林砧!林希声!”江匪浅心下先慌了,掐了自己两把才放声大喊,但是这荒山绝壁之间,哪里有应答的声音。江匪浅满头大汗,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担心林砧,纵然对方是一个神出鬼没,藏着秘密的人,突如其来的失踪给人的惊吓也着实不小,再一想到林砧时不时的突发疾病,江匪浅更是头疼,生怕这个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消失在哪里。
这时候,江匪浅才觉得,林砧像是空中的云彩,巍峨的山一般,满天都是,但是当人想要采一朵的时候,却发现漫天云彩都风流云散,哪一朵也得不到。这是一个飘飞的人,留不住。江匪浅顿时生出惺惺相惜的感觉:就像后土留不住他,他也留不住林砧。
路还是要往下走,就算是没有林砧也要走下去,江匪浅可不想让玉泄心一辈子留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被一群野蛮的伏苦人围着。于是,仅仅经过短暂的茫然,江匪浅就神色不动地上路了,就好像林砧的消失没有发生过。
远处,在被迷雾缠绕着的嶙峋怪石后面,两双眼睛正在看着逐渐远去的江匪浅,蓝色衣衫的人微笑着说:“这孩子也不知道惦记你。”
“就算是我死在他的脚下,他还是会八风不动地往前面走的。”林砧抱着胳膊,眼睛一刻没离开江匪浅:“这就是江匪浅,如果他犹豫,慈悲心肠,他就不是他了。”
“这个孩子我不了解,你们怎么走到一块儿的?”
林砧嗤笑:“这事情你也要管?自然而然罢了。”
蓝衣人不恼火,温和地道:“这当然是你的事情,不想说就算了,只是,这孩子很是非凡,但既然他卷入这件事情中,就难以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