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绕口令似的话加重了江匪浅的焦虑,他也有同样的心思:“既然是行船,就必须有靠岸修正的时候,不然他们根本无法支撑到到达天母山。”
林砧盯着深深的水,像是要从水中看出金鱼来,他无所畏地道:“两个旱鸭子,这才过了多久就像靠岸了?要是让你们去南海浮舟,你们非要交代在那里不可。”
玉泄心难得不和他争执,眼睛焦虑地盯着远方的虚无,大大发愁。江匪浅忽然眯眼,仔细向前看,迟疑着道:“前面好像有小岛。”
玉泄心立马来了精神,站在船头瞭望,果然看到一片泛着紫气的平坦,想必就是陆地。他们催着小船,过了约三刻光景,小船停在了岸边。
岸上充斥着别样的色彩,一道溪水潺潺而出,汇入水道,随水而来的还有缤纷的花瓣,色彩各异,有些花瓣细小如睫毛,有些则像是吸饱了水分,变得格外肥大,好像肿胀的老鼠,这景致虽然缤纷艳丽,但江匪浅看了,却莫名一阵心寒。
香气飘来,却不是千山急雨台梨花树的香气,而是一种更加浓郁,几乎糜烂的香气,极尽奢华,好像浓妆艳抹的贵人步伐摇曳,江匪浅扭转头去,大大一个喷嚏。
岸边几乎没有落足的地方,蓬松柔软的植物占满了一切可以想象的空间,茂盛得叫人发指,大地里面像是有什么催着植物生长得东西,植物们便都迫不及待地破土而出,发疯似地生长。即便是江匪浅他们站在这里观看的时候,也能感受到植物们的猛长,发出刷刷的声音。
玉泄心一脚踩到植物上,青绿色的汁液冒出来,植物好像是一个轻薄的水袋,装满了水,轻轻一碰就破裂了。他吓得向后倒,江匪浅和林砧一边一个扶住他,林砧低声道:“格外小心。”
玉泄心的兴致却很高,这个地方茂盛的植被让他想到了褐林。江匪浅也去过褐林,听了玉泄心的类比,他不赞成地皱眉:褐林植物虽然茂盛,却带着西方的冷峻,只是一片健康的森林罢了,这里却大不相同,生命力旺盛到让人不敢相信。他忽然想起一句话:溪水流出山中花。这描写的景致算是极美了,为什么真正见到了,却觉得不舒服?
他后知后觉的想起来,这句话前面还有半句:春已烂。
春已烂,溪水流出山中花。
林砧忽然发话:“玉泄心,你在这里看着船,我们去看看。”
“哎哎!”玉泄心不服,想要反抗,林砧却以行伍之人眼睛中特有的寒气威逼着恐吓了玉泄心,后者嘀嘀咕咕地回到了船边,在朦胧中,他的满头白发十分显眼。
“知道我为什么让那家伙原地待命吗?”林砧和江匪浅深一脚浅一脚走在狭窄的小道上,他们脚下的其实并不算是小道,不过是还能下脚的地方罢了,其他的地方长满了充满汁水的植物,开着艳丽的大花,遮天蔽日的绿色瀑布一般流泻下来,江匪浅觉得自己的脸一定也是绿色的。
“不知道。”
“西方的人没见过这种场面,我怕他过一会儿晕过去没人背着。”
江匪浅笑笑:“看来我比他强一点。”
“听你说,你是从西方而来,但好歹是画地图的,胆子总要大一点。”
“承蒙赏识。”江匪浅笑了,他是个谨慎严肃的人,这是画地图的人必然的性格,但是和林砧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想轻轻地发笑。
林砧跟着他一块笑,嘴里说出来的却不是让人高兴的好消息:“我们停船为的是靠岸休整,现在看来是休整不了了。”
“往前走走吧,说不定里面有空地。”
林砧嗤笑:“纯属安慰,你看这里的植物,里面像是有空地吗?”
江匪浅很固执:“不看看怎么知道?”
两个人费力地挺进,林砧途中好几次需要用滋兰砍断挡在前面的硕大的藤蔓,江匪浅也要掏出石胆帮忙,林砧却阻止了他,并严令禁止江匪浅在任何他在场的场合拿出石胆。
“为什么不能利用两把剑的磁性呢?”江匪浅第三次被林砧阻止拔剑之后,忍不住问。
“两个人的配合需要很长时间的磨合,战车上面的骑将如此,两个持剑者更是如此——我们有这个功夫吗?”
武力方面,林砧最有发言权,江匪浅认命地闭嘴了,但是一想到两把剑或许正是“旧相识”,他就忍不住想要让两把剑相互配合。这就好比一个人忽然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双胞胎兄弟,怎么能不想见一面?但是碍于林砧的决绝,只好作罢,心里却暗暗许愿:以后总要让两把剑配合在一起,一次也好。
林砧哪里知道他心里的小九九,费了老大劲砍到一片高耸的灌木,忽然愣住了。江匪浅在他身后看得分明,也惊讶了:正如他所说,前面的树木疏朗起来,且变换了颜色,不再是叫人发昏的绿色,而是淡淡的灰白,在这些灰白的树木之间,缠绕着霭霭的紫烟,紫烟缱绻在树干之间,像是美人缠绵在云榻上;树下生长着密集的植被,却都十分矮小,清一色的绯紫,好像葡萄美酒。
是脚下土地松软吗?江匪浅一个踉跄,林砧扶住他,没在意地说了一句小心,直到江匪浅不走了,痴痴呆呆拽住他的袖子,林砧才发现事情不妙。
“江匪浅。”他心中绷紧一根弦,张开手在江匪浅眼前晃一晃,这个痴呆了的人却全然没有反应——这是怎么了?
林砧四下看看,空气很干净,没有烟尘,没有奇怪的味道,自己也好好的,精神聪明,是什么让江匪浅中招的呢?下一个是不是就是自己。
江匪浅云游在一个梦境中,他怀疑自己精神不济,怎么这几天来几次进入奇怪的幻境中?周围还是白色的树林和紫色的云雾,只是没有了林砧,一个长袖飘飘的人背对着他站在远处。
“你是谁?”江匪浅试着问了一句,见对方不回答,他迈出一步,打算接近这个人,但是他的脚步被忽然出现的巨大深渊吞吃掉了,整个人向着深处坠落。
要死了!江匪浅紧闭眼睛,不敢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有什么托住了他,江匪浅睁眼,身体在虚空中缓缓旋转。
“回来了?”声音像是流体,旋转着绕过他的耳朵,又清楚地钻进来,江匪浅觉得这个声音恐怕是锲而不舍无可隔绝的。
“这是什么地方?”
“自己的家,自己却不记得?”
“自己的家?”江匪浅怀疑着,忽然高兴起来:“是师父吗?君父?”
“师父?君父?”声音中的尖刻表达着声音的主人的不满:“他们那里什么时候成了你家?你的家在这里,在这一边,不要搞错了。”
“这一边?”江匪浅糊涂了:“这是哪一边?你是谁?”
“这一边,那一边,”声音无情地唱着,调子居然莫名动听,但是蕴含着危险,这危险并非来自语气,而是来自声音本身的质量——这声音好像没有沾染过大地的泥土,没有喝过水,吃过食物,没有晒过太阳,是全部洁白的无知,冷酷。
为何如此?
江匪浅下意识地倒退,一只手,或者说是他认为的一只手抚摸着他的胸膛,声音说道:“这是一颗怎样的被沾染了奇怪东西的心呐?”手掌变成一个爪子,牢牢勾住了江匪浅的心脏,声音锲而不舍地道:“回来,回来。”
“不要,不要!”江匪浅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是直觉告诉他绝不能答应:“我有家!回到你的鬼地方去!”
“你的家?君父?师父?错了,你的家在这里。你说这里是鬼地方?又错了,你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吗?”
“江匪浅!”林砧不停地摇晃江匪浅,拍打着他的面庞,眼见他的脸色越发苍白,林砧终于有点发急。定一定神,林砧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双手掌握着江匪浅两只手腕上的xue道,林砧将面孔正对着江匪浅,他们的个头相当,林砧不用屈膝。
心里在晃荡,像是小船在水上飘飘然,没有根基,不是因为害怕,但是说不上来是因为什么。
这么久了,造化逼着他一步步走向被安排的时刻,却也推着他走向一场未知的冒险,而江匪浅就是这场冒险中最为巧妙的一环。
想知道这小子究竟是谁,为什么出现在这场冒险中。必须知道。
林砧睁眼。林中的紫烟清爽了,像是终于消散了,但如果有一双记录一切的眼睛,就会记录下来这样一幕:紫烟退散了,退避三舍,唯恐不及。没有光亮,没有涟漪,但却有无形的力在林砧和江匪浅身边荡开,划出一大片圈子,将两个人包围在中央。
林砧的眼紧盯着江匪浅,他不在乎江匪浅有没有和他对视,他的眼睛就像是一把弯钩,只要触及江匪浅的目光,就会把对方的精神紧紧勾住。说是附骨之蛆虽然听起来叫人难堪,但事实就是这么回事。
尖刀刺破黑暗,因为黑暗不是深邃,只是浅薄的骗术罢了。江匪浅觉得头顶有一根针狠狠扎了进来,贯穿头颅,刺痛他的眼睛,灼伤他的鼻子和耳朵。五官火急火燎,疼得厉害,脸上湿湿的,鼻子眼睛中都流出血来。
但林砧并未就此住手,而是毫不心慈手软地将捏紧了江匪浅的两处脉搏。脉搏里面是滚烫的,沸水一般的涌流,激动地奔涌着,像是随时准备一跃而出。林砧冷静地握住这亢奋的脉搏,用极大的力气镇住其中的跃动,这样耗了一刻,江匪浅尚且没有消停下来,林砧却已经感觉到了疲倦。
真是咄咄怪事!林砧不解,自己不过是很多年没有用精神刺探什么,什么时候就变得这么软弱无能了呢?他在心里上天入地骂了个遍,终于感到江匪浅慢慢平静下来。
他们两个一个沉湎梦境,一个过分聚精会神,以至于林中噼噼啪啪的响声都没有听到。声音不会因为没被听见而减小,而是越来越大。终于,精疲力竭的林砧和如梦初醒的江匪浅都听到了这个声音。
对于江匪浅而言,这一切不啻是梦境的交织,那个诡异的声音方渐渐暗淡,一个炒豆子似的怪声就响了起来,他甩甩脑袋,忽然发现自己的手被林砧攥着,对方面色煞白,像是受了很重的惊吓。
江匪浅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归了现实,还没来得及开口问什么,就看到林砧背后即将发生的,瞳孔缩紧,一把拉过林砧,两人同时扑倒在地,顺势向一边滚去。在他们方才站立的地方,一棵灰白的大树轰然倒地,激起地面细小的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