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她刚刚跟二舅舅聊天来看，对方其实是个很清醒，很拎得清的人。
而且，她想起，上辈子二舅舅也是对妈妈伸手次数最少的那个人。
钟学民虽然抠门，但却靠自己在买了两套房，也就是儿子钟豪工作调换时，请妹妹找了点关系。
钟麦越想越觉得，没准传言有误。
特别是，当他们终于抵达老家，二舅舅突然拿给她两百块钱。
“拿着，过年你没回来，这是给你的压岁钱，和奖励你考第一名的奖金。”他说。
钟麦瞠目，这还是那个只给她2块压岁钱的舅舅吗？
不仅如此，二舅舅见妈妈没有给外公外婆买东西，还把妈妈给他的那包特产一分为二，匀了一半出来叫她拿给外公外婆。
钟麦确定了：上辈子二舅舅家肯定是被人黑了……！
*
钟麦到老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包里的五千块钱悄悄地给外婆。
她充分意会了妈妈的意思，对外婆转述说：
“外婆，妈妈说这一半是该给你的过年钱，另一半是她当姑姑的心意。”
想了想，钟麦又凑到外婆耳边自我发挥：“她还让你不要全部给外公，自己留两千块私房钱！”
外婆伺候外公一辈子，听了一辈子话，就是因为身上没钱。
但外公有退休金，平常儿女孝敬的钱，他也要全捏在自己手上。外婆手心向上，日子当然不好过。
钟麦怂恿外婆跟自己一样，搞小金库。
但方巧兰听了只笑笑，把她推出房间，叫她赶紧给妈妈打电话报平安。
外孙女一出去，方巧兰就搬来椅子，打开高柜的最顶层。
她把棉絮抱出来，又抽出墙里面的一块砖，把五千块钱全部都放了进去。
这五千块钱，方巧兰一分都不打算拿给丈夫。
但她不是要给自己攒小金库，而是要替小孙子钟杰给存起来。
等钟麦给妈妈打完电话，外婆又把她拉进屋子，塞给她一百块。
“麦麦，这是外婆给你的封口费。”她说，“你给外婆钱的事，不要告诉别人，好吗？”
钟麦眼睛一亮：“外婆真的要存私房钱啦？”
方巧兰点头。
钟麦本来想把钱退回去，因为她不要钱也一定会保密。
但握住钱的那一秒她又撤回，如果她不收钱，外婆肯定不会安心。
“好！”钟麦收下钱，拿手指在嘴前“关拉链”，“我嘴巴也封起来了！”
方巧兰就笑起来：“乖宝！走，外婆还给你做了好吃的。”
外婆领她来到堂屋，然后从冰箱里端出一盘白糖拌番茄。
“快吃两口解解暑。”外婆喂一口到她嘴边。
这一盘白糖番茄，应该拌上有几个小时了。
白糖都化成了糖水，浸在微酸的番茄里，一口下去，齿间清甜开胃。而且番茄被冰得脆脆的，比后世的水果捞还可口。
钟麦食指大动，猛吃几块番茄片，又喝一大口糖水，酸甜可口超越后世一切甜品。
“啊，太好吃啦！”她喟叹一声，幸福到眼睛都眯起来。
外婆摸摸她的脑袋，立刻说：“那我天天拌给麦麦吃～”
钟麦咕咚咕咚，把一盘番茄全部扫光。
然后她才想起问：“外婆，哥哥和小杰呢，妈妈不是说他们也回来了吗？”
外婆带着她到门前坝子里，擡手往前面的大池塘里一指：
“诺，你哥带着钟杰偷莲蓬去了。”
但外婆叮嘱她：“你是女孩子别下去，晚上等着吃现成莲子就行。”
钟麦点点头，等外婆一去厨房准备晚餐，她就立刻奔向表哥和表弟了。
她小时候在乡下，最喜欢的四大活动就是：春天摘桑葚，夏天摘莲蓬，秋天捉螃蟹，冬天放烟花。
如今重返童年，她怎么舍得错过这么好玩的项目！
钟麦寻着记忆，沿着田槛找到了兄弟俩脱鞋的地方，她脱掉凉鞋，听着动静轻手轻脚往里走。
等看到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她大喊一声：“来人啊，抓偷莲蓬的小贼！”
钟杰胆子小，闻声，被吓得一屁股坐在泥塘里。
钟麦在后面看得哈哈直笑。
表哥钟豪侧头看见她，扬眉：“嚯，大小姐舍得从城里回来了？”
钟麦是钟家唯一的女孩儿，钟豪从小到大就爱叫她大小姐。
从前她都很不好意思，但现在，她叉着腰大大方方地应了：“哼哼，我再不回来，这里面的莲蓬都给你们偷光了。”
钟豪一笑，边伸手把钟杰从泥塘里拉起来，边说：“两个笨猪，这池塘我家的，你们不知道啊？”
啊？
钟麦和钟杰异口同声：“可是外婆/奶奶说，这是对面赵叔叔家的。”
“所以说你们是笨猪！”
钟豪替他们打破童年谎言：“这么说了，你们才不会天天下池塘摘莲蓬啊。”
“这就是我爹承包的，这个暑假我们随便摘。”
钟麦：……？
原来她居然被外婆骗了33年！
她表示：“那我今天一定要摘个痛快！”
“行啊。”钟豪提议，“那我们比赛，谁摘得最少，谁今晚就负责吃苦瓜。”
钟麦会心一笑，这是属于他们三兄妹的默契。
外公外婆家一到夏天，每天晚上的饭桌上，就必然有苦瓜。炒苦瓜，凉拌苦瓜，苦瓜汤，苦瓜炒蛋……外婆能换着花样，做一星期苦瓜菜不重样。
但他们三个小孩都讨厌苦瓜，再下火对身体再好，那也是真的难吃，下不了口。
从小，他们三兄妹就喜欢打赌和比赛，谁输了谁就负责吃苦瓜。
这个惯例，一直保留到钟麦上高中，老家被拆迁时。
如今再次听到，还真有些让人怀念。
“好，那现在立刻开始！”钟麦一马当先，直奔最大那颗莲蓬。
他们的比赛是数莲子颗数，大的莲蓬虽然老，但颗数是最多的。
钟杰看哥哥姐姐飞快摘了一兜，急得都快哭了：“不公平，你们长得高，肯定比我摘得快……”
他也不想吃苦瓜啊！
“行，那给你总数乘2。”钟豪大方表示。
钟麦不干了：“那我也比你矮啊，对我也不公平！”
“好吧，那给你乘1.5。”钟豪这明显就是给她放水了。
钟麦嘿嘿一笑，欣然接受。
按这么做乘法，最后败北的当然就成了钟豪这个哥哥。
当天晚餐，他不仅被外公拿扫帚追着打——因为带妹妹弟弟下池塘了——而且，他还被迫喝了三人份的苦瓜汤。
苦瓜汤可谓是难吃中的战斗机，比其他任何苦瓜菜都难吃。
钟麦和钟杰都十分庆幸，两个人美滋滋地吃着三丝拌凉面，炸茄盒，和青椒炒卤猪头肉。
欢欢喜喜吃过晚餐，漫天晚霞飞洒，太阳渐渐西沉。
钟麦就看着左邻右舍，家家户户都拎出一大桶水，往自家门前的坝子上浇。
这是在人工降温。
乡下没有城市热岛效应，气温本来就要低一些。再加上这个年代空调贵，乡下没有几户买得起，大家晚上都会到门前的坝子里乘凉。
先提前泼凉水降温，等太阳彻底落下去，就把家里的凉板床搬出来。湿帕子擦一擦，全家人都能躺在上面，一边看星星一边纳凉。
小时候，钟麦超喜欢这个环节。
泼水很好玩；晚上跟小伙伴们一起捉萤火虫很好玩；玩累了，就躺到凉板床上，听外婆给她讲神话故事。
七仙女、八仙过海、聊斋志异，外婆从电视上看了，晚上就讲给她听。
这是钟麦童年里，最深的记忆。
后来她一个人在杭州，每当抑郁症爆发，她就是靠着这些童年记忆重新活过来。
所以她怀念在老家的时光，重生后，才特别想再回来体验一次。
这是她一生中最珍贵的回忆。
钟麦看见哥哥提桶走过来，立刻冲过去抢了一个瓢。
她变成童年那个调皮小女孩，蹦跳着说：“我也想泼！”
她才将瓢里的水扬出去，果然，身后外婆就箭步过来。
外婆夺走她手上的瓢说：“地气重，对女孩子不好，你快回来！”
钟麦没有乖乖上交，站在屋檐下的台阶上，跟外婆讨价还价。
“我站在台上泼，不会有事的。”
“那也不行！热气往上走，你站得再高都没用。”
“再泼一瓢，就一瓢。”
“那你明天小便痛，不许喊。”
……
祖孙两人博弈到最后，钟麦还是被外婆赶进了房间。
她被分配了更神圣的活儿：掰蚊香。
乡下什么都好，就是蚊子多。
晚上纳凉必须在凉板床的四周，都点上蚊香，否则就是纯给蚊子送大餐。
钟麦一边看少儿频道播放的三毛流浪记，一边掰好了四盘蚊香。
这晚，她跟外婆并肩躺在凉板床上，看着漆黑的夜空挂着一条闪星的银河。
外公一个人躲在家里看新闻，哥哥在旁边给她讲鬼故事，钟杰被吓得呜呜哭，而外婆一蒲扇敲在哥哥身上。
鬼故事最后被八仙过海的故事取代，最后又因钟杰一声“飞机”而中断。
一家人一起擡头看着夜空，夜行飞机的红灯忽闪忽闪。
话题逐渐跑偏，最后渐渐变得模糊遥远。
不知不觉间，钟麦的眼皮耷下来。
迷迷糊糊，蚊香的味道飘过来，她伴着外婆扇的微风沉沉进入一个美梦。
梦中，她回到了小时候，正要转学的那个夏天。
是十岁生日的当天。
钟麦跟外婆到镇里买了一个小蛋糕，红色的圆盘，上面有一朵用植物奶油裱的玫瑰花。
她拎着蛋糕，快乐的奔跑，结果踢到门槛摔了一跤。
蛋糕掉在地上，钟麦伤心地哭起来。
结果——
下一秒，妈妈从堂屋里走出来，手上拿着个新书包。
妈妈对她说：“麦麦，生日快乐！妈妈来接你去城里上学，以后妈妈每年都给你过生日好不好？”
钟麦立刻破涕为笑，也不顾手掌在地上划出了血丝，立刻就背上了书包。
那是钟麦最快乐的一个暑假。
因为，她从此就可以跟最亲爱的妈妈，天天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