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皮上粗糙的纹理扭动着,隐隐勾勒出一张布满皱纹的面容,属于老妪的、略微沙哑的嗓音响起:“小枕眠,终于肯收收心,回来看看老身我了?”
常年不与人交流,桃花妖对时间的概念逐渐模糊,说话间,每一个字之后的停顿时间都格外长,几乎是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向外蹦。
莫枕眠一向行事风风火火,耐心不多,但她一见桃花妖,就如同见到家中亲切的长辈,心底立刻宁静下来。
如此,一个慢吞吞地说着话,一个安安静静地听着,倒也格外和谐。
莫枕眠陪着桃花婆婆嘘寒问暖一阵,接着便想起来此行的目的。
还不确定桃花妖是否知道“天道”,她只能拐弯抹角地询问道:“您几乎是妖界最为古老的妖,那您是否知道,那些远古异兽都是为何消失的?”
“……”桃花婆婆沉默许久,若有所思道,“你已经知道,‘它’的存在了?”
莫枕眠点了点头,掏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我在人间游历时,意外结识了一位好友,与他一同游山玩水,同时帮助他寻找丢失的记忆。”
“后来他告诉我,他隐隐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妖界的海尚且不是血红色的,是大片鲜血染红了原本湛蓝的海水……”
邺烛回忆起的场面浮现在莫枕眠眼前,又被她描述出来:“记忆中,他看见一个影子踏着滔天血浪,所过之处,碧涛尽翻滚为血色。那影子登上通天古树,天雷轰鸣,雪亮的雷光遮天蔽日。”
“再之后发生了什么,他就记不清了,只知道再清醒时,他已身在人间。从此兜兜转转滞留凡尘,时隔千年才回到妖界。”
桃花婆婆缓缓开口:“他的名字——是不是‘邺烛’二字?”
虽然早有预料,从远古末期存活至今的桃花妖或许还记得邺烛,但莫枕眠此时还是微微睁大眼睛,佯装惊讶的模样:“您认识他?”
“他回来了,他终于回来了……”桃花婆婆低声呢喃着,苍老的声线似乎有微不可查的颤抖,“我还以为,此生都等不到他了。”
静静地等到桃花妖的心情平静下来,莫枕眠才追问:“婆婆您能不能告诉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桃花妖没有直接回答,她沉吟片刻,似乎在思考用怎样的形容,能够让莫枕眠更快、更准确地理解。
她说:“你看时光流转,云雾变幻,每一个生灵皆有其命理,可有想过这天地运行的法则规律,是由什么来定夺掌控的?”
莫枕眠思忖着:“难道,并非是世人所知的‘天道’?”
“这天地远远在所谓‘天道’诞生之前,便已经存在了,”桃花妖慢悠悠回答,“一切法则,都被刻在一座碑上。”
“能够在碑上留下烙印,得到祂认可的规则,便会成为主宰整个世界的法则。”
“那座碑无穷无尽,随着天地的生长而生长。最终,原来空无一物的碑面上逐渐刻满法则,混沌也随之分开,形成如今我们眼前的世界。”
“于是我们才能嗅到花香,看到色彩,感受到冷暖……”*
随着桃花婆婆的娓娓道来,莫枕眠回想起她恍惚之间看见的——那天地未分的混沌,那伫立在混沌中的石碑,还有……
那只属于本体“易玦”的,绝望地拍在石碑上,企图在上面留下痕迹的手。
仿佛有一道雷电窜过脑海,莫枕眠感到手脚冰凉,愤怒与憎恨在心底翻涌,她面上却仍然维持着冷静:“那如今的‘天道’呢?它到底是什么,又因何得到现在的权力?”
“一切都由碑定夺,”桃花妖叹了一口气,声音似乎更疲惫几分,“可它得到了‘碑’。”
莫枕眠呼吸一窒。
“商人”说过,它是“碑”遗落的一角……所以真正主宰天地的天道,本该是那尊与天地共生的石碑。
它和“商人”一样,没有自己的意识、情感和私欲,只会平等地计算与衡量一切因果,就像是一杆始终保持平衡的天平。
然而现在的“天道”夺得了碑,从此天平不再平衡,无止尽地向另一端倾斜。
天平一端的每一分倾斜、下坠,都是无数被葬送的命运的哀嚎。
不难推测,“天道”大概就是在接连吞噬几位异兽之后,登上通天古树,发现了碑的秘密,并从此占为己有。
碑无情无欲,可使用碑的“天道”有——它将整个世界化作它的围猎场,芸芸众生皆是它圈养的食物,只等着养得足够成熟肥硕,然后就被它一口吞下,连残渣都不会剩下。
邺烛浑浑噩噩地流落到人间,沉睡多年,甚至把灵魂分裂成几份迷惑“天道”,以躲过它的追杀,大概就是当年他没有能够阻止“天道”,最后才落得如此下场。
而莫枕眠心中清楚,当年的邺烛,就是她自己。
多年前,邺烛竭尽全力,也没有赢过它;多年后,她又能做什么扳倒“天道”呢?
莫枕眠怔怔出神,半晌,忽然低语一声:“‘它’得到的,不是完整的碑……”
而碑的一角——“商人”,现在就为她所用。
这就是破局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