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底一点星光亮起,蛰霜忽然有种想笑的冲动,她想,她或许可以亲自回魔界一趟,把狐貍面具亲手交还给好友……
她还想到,这些怨魂会不会有流落在外幸存的子嗣后代呢?如果那些孩子需要t帮助和照顾,她可以试着找个与世无争的避世之地,收养他们好好长大。
活下来……对,活下来。
如果能活着,以她的寿命,她可以做更多更多事,一点一点消磨身上的罪孽。
察觉到蛰霜的变化,悟了祖师眸色沉了沉,目光在小沙弥和蛰霜两人身上来回徘徊,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真是令人感动的情义啊……”
他意识到,现在他们两人握手言和、并肩作战,再想要逐一击破,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悟了祖师沉下脸,一面与两人缠斗,一面却在心里暗中琢磨着如何脱身。
争斗之中,悟了祖师身上难免挂了彩,血迹在一身洁净的袈裟上扩大,不复先前的游刃有余。
然而小沙弥这边也并不轻松,他擅长远攻的手段,虽身上没有太多伤口,但却折损了不少鬼魂。
这些魂灵与小沙弥朝夕相处,早已被他看作了亲密无间的亲人,他无法看着他们魂飞魄散。于是,一旦见到某个厉鬼身受伤害较大,他便会把它们召回到袈裟布料里,让它们在其中静养,恢复精力。
随着小沙弥身上陷入休眠的鬼魂越来越多,他额头上汗津津的,过度招魂也让他灵气逐渐见底,镇不住身上的阴气。
生人与阴界生物来往过密的后果,便是自身会被阴气侵蚀,阳寿衰竭。小沙弥搓着掌心,但只能感到浑身一阵阵的发冷,寒意自脚底板向上冒。
不过在场受伤最重的,还是蛰霜。
悟了祖师后来看准了她腰侧受伤,就不断攻击受伤部位。多次被佛珠打中后,蛰霜的腰侧直接破开一个大洞,其中隐隐可见森白的脊骨。
口中吐出一口血,蛰霜的身形晃了晃,终是没能撑住,面朝下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小沙弥频频将目光投向她,神色中隐约透出忧色,直到鬼婴鬼鬼祟祟地过去探了探她的鼻息——还有微弱的呼吸,小沙弥才松了一口气。
一个劲敌倒下,正是脱身的时机!
悟了祖师借力后撤几步,将一只环绕着他的脖颈吸食血肉的鬼魂拽下来,仰天大笑一声:“老衲年事已高,便不和你们年轻人周旋了。老衲先走一步!”
说罢,悟了祖师便一合掌,使出移形术法“山行川止”。
四周景物皆随之模糊,朱墙庙宇、佛像高塔……一切就要离他远去。
但突然,一道微弱、但不可忽视的力道拽住了悟了祖师的脚裸。
“什么……”他不可置信地低下头,只见腰身只剩下一点血肉黏连上下身,露出脊骨的蛰霜居然睁开了双眼,一只手死死地抓住了他!
悟了祖师眼底闪过一丝戾气,狠狠击打蛰霜几下,但蛰霜纹丝不动,手如同铁铸的一般,让悟了无法挣脱。
经过这一干扰,四周景物的变化停滞了,悟了祖师身后拖着蛰霜,停在了半山腰处。
只差一点,差一点他就能够下山了!
悟了祖师拼命试图挣脱,却感到脚下大地震颤,仿佛有某种庞大的巨兽正在从沉眠中苏醒。
他慢了半拍,终于反应过来,缓缓擡起头——
只见一滴雨露划过怀慈佛祖被岁月侵蚀的模糊面容,像是一滴眼泪。
这座坐化为山石万年的遗体,就在所有人都将它看作自然的、毫无威胁性的一部分时,显现出一抹灵性。它高高举起双手,动作之间,身上栖息的鸟雀惊动飞起,扎根已久的青松拔出根系,楼宇倒塌,潮水奔涌而下。
佛像擡起双手,对着悟了合掌压下,看似速度很慢,但却无处可逃。
哪怕身处千里之外,人们也能清晰地看见,矗立在远方大地尽头的佛像似乎忽然流下一行清泪,山石耸动,梵音宫传承千万年、共一百五十二座楼阁殿宇尽数坍塌,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悟了祖师目眦欲裂,想要逃离,却被蛰霜的手死死禁锢住。
疯子……这个女人,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他做出最后无用的挣扎,却始终没能挣脱。
蛰霜任由他打骂,死也不愿意松手,她使出最后一丝力气微微仰起头,同样看着佛像的双手携着万钧之力,向他们压来,而她反倒是不慌不忙,甚至开始放声大笑。
“我都说了……”她口中溢出温热的血红,咧嘴笑道,“笑话,就要烂在一块儿!”
在这最后的落幕之时,她眼前突然浮现出姐姐忧虑的面容。
“……你就不怕有去无回么?”蛰霜离开魔界前,谷雨夫人曾定定地望着她,看得如此仔细,像是要把她的模样描摹着,牢牢记在心上。
那时,她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她好像是沉默了一瞬,然后和现在一样,咧开嘴大笑着,满不在乎地回答道:
“不怕。”
蛰霜的神智已经开始模糊了,她恍恍惚惚想着,好吧,还是有点点害怕的——好像从小到大,姐姐永远料事如神,永远是正确的,而她永远犹犹豫豫、优柔寡断,什么都做不好。
蛰霜另一只手探向腰侧,摸到熟悉的光滑触感时,她松了一口气,幸好面具没有弄丢。
用力扯下狐貍面具,蛰霜在佛像双手近在咫尺的这一刻,用尽全力把面具远远地抛向天空,看着它似一只披挂金色羽翼的飞鸟般离去。
……结束吧,可惜她最终没能亲手把面具还给朴白啊。
悟了祖师一次又一次使出“山行川止”,但发觉怀慈那双爬满青苔藤木的手掌好似也在向四面八方延伸,直至无穷无尽——最后两手合十。
“啪。”
就这样将悟了祖师拍死在掌心间,就像是随手碾死一只闹人的蚊蝇,而悟了兜兜转转,终身没能飞出名为“怀慈”的桎梏。
青山般高大的佛像合起掌心,最后一丝灵性泯灭。
佛像面部,裂纹呈蛛网状向四方蔓延,划过怀慈低垂的眉眼、含笑的嘴角,最后彻底崩塌,连同昔日蔚为壮观的重重庙宇,一同化为残垣断壁。
从此,再无梵音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