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瘾
这注定是一首血色的《激流》。
8号选手的第一个乐句劈头盖脸而来，最前排身经百战的评委们，整齐划一瞪大了眼。
她的速度很快，至少比主流的演奏速度快了百分之三十。
这也不稀奇，《激流》要想呈现肖邦明令要求的“热情洋溢”，演奏者的速度一个比一个卷，以人体的极限来展现水流咆哮湍急的威力。
但是8号的演奏非常过瘾。
这不能仅仅以技术硬实力来解释。声音均匀明亮，律动顺畅，是很过瘾。但她的过瘾深究起来，是一种血性的杀气。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恰似激流绝不会因任何阻碍而停下脚步，只是一往无前，横扫一切。一出手便紧紧抓住全场听众注意力不放，不至于快到缺了细节，少了狠劲。
这首曲子有大量的半音跑动，又要求颗粒度、清晰度，五指需要在极小空间内做出有力、快速的触键，极其考验演奏者功底。
8号做得很不错，当下的舞台呈现也很震撼。
进入曲子中歌唱性的段落，万静纯的表现依然不俗，触键位置更深更长，力量雄厚，音响效果营造得十分完满，将肖邦的愤慨、不甘、激情吟咏得淋漓尽致，荡气回肠，很好与她杀气腾腾的风格协调一致。
“这才是能镇住场子的表现。”老孙捏了把汗，“这下好了，她自己把自己前两首的表现对比得平平无奇了。”
郑笛没空搭话，目不转睛盯着台上。《激流》一分半不到的演奏，一不留神就会错过演奏细节。
没人知道，刚才还在灰蓝色海边叹息踟躇的少女，怎么突然就变成了手执镰刀的死神，眼冒红光，所经之处，血溅十里。
曲子主题再度反复，仍是双音、跑动，几个重音下去，万静纯比开头越发慷慨激情，层次感进一步凸显。进入最后的吟唱部分，或者说咆哮和呐喊更为合适，无人不为之一振，被那种恐怖而激昂的诡异快感征服。
临近尾声，万静纯手上的痛已变成了乐趣。从手臂到手腕再到手指，力量逐层传递，稳稳落下最后两个和弦——
然后起身，谢幕，拂裙而去。
掌声间突然响起一片哗然，陆续有人举高了手机屏幕。而后浪潮再度掀高，一波一波，无人停歇。
“他们好像是在看钢琴上的血迹。”
老孙伸长脖子看了会儿，才挠了挠脑袋，嘀咕着老总的女儿还是有几番见识的，不至于什么人都擡举。
第二轮预选声势浩大，全球赛点众多，晋级结果还得再等。
万静纯回到后台，报复性地给自己贴了一个巨大的创可贴，朝来探望的郑笛笑嘻嘻道：“我感觉还行吧，你听着呢？”
反正事已至此，已经坏无可坏，她反而能如周煜所嘱咐的，心无旁骛，勇往直前。
“非常好，我看见了新一代钢琴界统治者的诞生。”郑笛点点头，严肃的表情说着中二病般的评价，看得万静纯发笑，“《激流》简直是绝杀。”
“其实这是我练得最差的一首。”万静纯不好意思挠挠发痒的假睫毛。
“你身上就是会发生很多很奇妙的事情。”郑笛扯过张凳子坐下，支着下巴，在旁边看她卸妆，“这什么睫毛膏，都苍蝇腿了。”
“那下次不涂了。”
“不行，我要拍下来发群里，让唐明磊骂你。”
“你给我留点面子吧！”
“还有这个粉底，也不合适，比你本来的肤色还黑了些。”
“啊？真的？我在超市随手拿的。”
“超市买粉底液？！天生丽质也不能这么作呀！”
“谢谢夸奖。”
“你还笑？还有，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我说了你都不信。发试卷时割的。”
“你也太倒霉吧？”
“那我路过关公庙时候拜拜？”
“能有用？”
“那你帮我贿赂评委，肯定有用。”
“你小声点！”
两人没心没肺在候场区聒噪了好一阵。等万静纯卸完妆，又胡乱抹了把脸，郑笛才说：“晚上我们还要和这边组委会的领导吃饭，就不约你了。”
万静纯也不在意：“没事，你去忙吧，工作要紧嘛。我也没空，我还要回家写东西呢。”
“嗯。”郑笛指指观众席，“那我们往外走吧，我回去看比赛。”
“好。”万静纯披上件外套，脚步轻快，哼着莫名的小调走着，“回家啦回家啦。”
“我也想回家，这次来霖安住的酒店一点都不舒服。”郑笛打趣，“看你这么开心，进第三轮稳了？”
“没关系，看开了。”万静纯两手一摊，“这辈子这么长，继续折腾吧。”
周煜那句“我就一直等到你赢”适时窜进脑子里，万静纯不动神色红了红脸，低头平复了一下。
“当老师忙吗？”郑笛又好似心不在焉另起话题，“怎么回家还要写东西？是学生评语吗？”
“你该不会是说现在很流行的那种帖子吧？你看过吗？什么学生评语写错字了，救救我。”万静纯挤眉弄眼。
郑笛显然看过，了然于心，笑出声：“你真的会给学生写那些鬼东西吗？救命，你让我对教育界很失望。”
“别别别，我担不起这么大责任。”万静纯笑着朝她挥挥手，“我回家写辞职信了，拜拜！”
郑笛一愣，顿在原地，脸上瞬间闪过种种精彩复杂的表情，揣摩着她刚才到底是开玩笑还是真话。
“静纯！”郑笛趁她没走远，叫住她，“第三轮比赛我还会来的。”
万静纯神色如常：“好啊，到时候我们一起吃饭。”
按郑笛和公司高层讨论的计划，万静纯如果在鲁本斯的二轮和三轮预选表现不俗，有话题度，且挺进决赛，星誉娱乐就会向她抛出橄榄枝。
她会成为这家老牌娱乐公司升级转型、拓展古典乐业务板块的重要角色。也成为郑笛经纪事业的第一步、证明自己的有力王牌。
当然，一切都要基于，万静纯也有重回钢琴界厮杀的意向。
刚才她们谁也没有明说，可凭借着一些老友默契，似乎各自都给出了积极的信号。
郑笛千里迢迢从枫林过来，还带着经纪公司的总监，赛前赛后又和她不断寒暄，虽说是有高中好友这层关系在，但万静纯也不至于瞎了眼。
不过万静纯的辞职，并非因郑笛而起，也没有因郑笛的潜在邀约，就觉得星运爆棚，前途坦荡。
这段时间，她心中的天平早已一次次倾斜，直到那天周煜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成了一锤定音那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