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来想就此停下,索要一个徽章,耍他们一番也就罢了。
干事们很快传来几声笑。可能笑她出错,笑她手腕上下颠簸,僵硬得像丧尸,笑她嘴里叼着半截饼干。反正笑得她不是滋味,指尖仿佛着火般烫。
被隐隐怒气灼烧着,世界忽然只剩她一个,被正午的太阳,蓝得纯粹的天晃了晃眼,一瞬间好像回到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个夏日。
那时全家还住在枫林的城中村里,哥哥还没有出事,她怀揣着要当钢琴家的雄伟梦想,在自己的领土不可一世,深信夏天都明媚灿烂,雨季都来得快也去得快。
再回过神来,不知怎么就在这里了。非要在一群嘴碎男女中捍卫一点虚无缥缈的东西,弹一架大街旁的琴。
众人讶异中,她居然擡起左手,打了自己一巴掌般,把叼着的半截饼干暴力塞进口腔。
她没有起身,没有离场,只是如被什么附身了似的,脸鼓得像河豚,双手同时落下。
仍是小星星的旋律。
只是速度变得更慢,更考究,双手交织奏出的层次感和音色有了质的飞跃,与刚才儿戏般演奏大相径庭。
几分不同寻常开始蔓延,四周静得仿佛能听到燥热的空气在逐渐膨胀。
小巧玲珑的几个装饰音后,小星星进化成前所未有的复杂形态。
就像本只有寥寥几笔的潦草速写,在她指下摇身一变,逐渐建构出安德森《布达佩斯大饭店》式的美学作品,有了曼妙和谐的色彩,精致勾勒的线条细节,对称而完满的美感。
实则这是莫扎特的《小星星变奏曲》现出了真身。
清澈灵动演奏中,她刚才僵硬的肢体语言也无影无踪。手腕起起落落,如一场指尖芭蕾般优美,十指游刃有余,把主旋律的大量十六分音符掌控得服帖精确,强弱得当,各司其职。
琴音袅袅,盘桓不绝,高低起伏都悦耳动听,随着音符弥散,华丽的宇宙星云,漫天璀璨星空,似乎也活生生漂浮在眼前。
明明只是个打扮简单、单纯路过的女生,演奏的也是这么童真活泼的乐曲,却因此刻掌控全场的姿态,平添几分不容侵犯的距离感。
万静纯回过神来,发现不知不觉已演奏到了第四变奏的尾声。余光一看小桌子那边,刚才还懒洋洋的男干事,传单掉了一地都忘了捡。
万静纯给第四变奏收了尾,摆摆手下台,囫囵道,“不弹了,后面忘了。”
她回过神来,暗笑自己怎么脑子短路,玩这种满级大佬屠新手村的无聊桥段。
其实她也不算什么满级大佬。真·满级大佬应该在欧洲美国比赛开巡演,反正不是她一个霖安师大中文系的书呆子。可书呆子怎么了?书呆子也有一点不容置疑的梦想残骸。
万静纯把饼干咽下去,走到那小干事桌前:“奖品呢?”
“麻烦写一下名字和联系方式。”小干事把一本登记册摊开,“没什么,就是怕有人乱薅奖品。”
万静纯不轻不重笑了一声:谁不认识义乌似的。
她弯腰写了几划,发现没墨:“还有笔吗?”
小干事叹气,又在桌肚里翻找:“你等等。”
不算友善的僵持中,有人看不下去了般,不声不响地,在桌上放了一支新的笔给她。
万静纯道了句谢谢,飞速抓起继续写。这回她是真的挺感谢的,再不回去,程小小她们该饿得杀人了。
才刚写了个名字,头顶突然响起个声音:
“演技不错。”
天旋地转和无尽疑惑中,万静纯下意识擡起了头。
在狭窄的舞台候场口,灯火昏暗的琴房楼道,人潮汹涌的东州河畔或空无一人的向日葵花田,在她最瑰丽的青春梦境里,这个声音演奏着最精彩的一出圆舞曲。
她以为一切早已谢幕,再也不会听见,因而大脑越过理智,迅速发送了好奇指令,要她循声追踪过去,为何如此有违常理。
她就这么凝固了般,隔着五年的时光,半佝偻着身子,搞笑又狼狈地仰视着周煜。
仰视一个她珍藏起来,藏得很深,最好深到有一天可以彻底忘掉的人。
他高了些,也瘦了些,老天还是偏爱他,把他的五官线条雕刻得更加细腻精致,英气逼人。
这张走在街头,会被人偷偷流连的脸上,此时似乎藏着一窝因她而跳动的怒火。比起害怕,歉疚,或许她应该不要脸一点,感到荣幸?
万静纯脑袋一片空白,说不出话。
她握紧些笔,重新低下头,歪歪扭扭写电话号码。
几缕风声里,周煜又开口:“你不是说,你不弹琴了吗。”
那声音不疾不徐,听不出恨意或疑惑,却如利刃般斩向她痛楚。
或许也是他的?
正午炎热,没有回音。
周煜手臂一挥,五指张开,不由分说压垮了那只微微颤抖、勉强写着字的右手:“万静纯,你不是说你不弹钢琴了吗?”
万静纯一惊,急着想把手抽出来。他多施几分力,她便徒劳无功。
就是这只硕大有力、十指修长的手,把她拉到岸上,在暴雨中把她拎上车,不依不饶,要她弹一首《天鹅》,在公交车后排,把她小心靠在他肩头。
她没有多余的力气可以抓紧他,只能祝愿他永远可以用这双手,奏响最华丽的乐章。
万静纯:“放开我。”
周煜的眼始终牢牢锁在她眉目间。
等她再擡头,那双带点愠色和仓惶的黑眸和他一对上,他便笑了。
只是笑得没什么温度,平淡苍白。
他望着那张曾翻来覆去想过很多次的脸,心脏跳得很重,一下下像闷雷,终于什么也没能问出口。
在他们不算友好的对峙中,旁边一头雾水的男干事终于忍不住,“周煜学长,你们认识啊?”
“不认识。”
万静纯趁他一瞬间分神,抽出手,抓起饭和电脑,不管不顾狂奔而去。
她知道周煜追不上的,她好歹在这里读了四年书,抄小路躲路障轻而易举。
明知道他追不上,等她跑进男生勿入的宿舍区,倚在墙根喘定,还是偷望了墙外一眼。
果然没有那个穿着灰色连帽衫的身影了。校园真大,人来人往,她谁都不认识。
万静纯仰头跌坐在地。今天天气很好,万里无云,于是心好像也空荡荡的,脑子里徒然闪过一些细碎的片段。
他怎么还这么爱穿灰色连帽衫?他生人勿近的阴郁气场怎么有增无减?周煜,你上了大学是不是过得苦哈哈的,只知道拧巴练琴,不知道广交朋友,享受青春,哈哈大笑?
等一下——
他为什么在这里,不在德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