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佛经她并不陌生,乃是《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
在幼年启蒙识字开始,她就在家中的书房,曾见到过这卷经文,以及《文殊菩萨咒》。
后来长大几岁,略懂事了,她才从父亲口中得知,因她出生后体弱多病,故而母亲常常手抄《药师经》与《文殊菩萨咒》,为她祈福,得药师佛和菩萨护念,以求降灾劫难。
下意识地,她以为这些也是在她出生后,母亲所手抄,心中甚是动容,于是坐于灯下,红着眼热泪盈眶,逐字逐句认真念诵。
如此,好像能与母亲隔着十四年的时光,在同一个地方,同念一卷佛经。
只是当她一张张往后翻,看到最后的落款之际,一个巨大的漏洞出现在她的眼前,将她一腔如滔滔江水的感动,瞬间压了下去。
郑泠揉了揉眼睛,再次细看这些经文,确定上面末端书写的时间,的确是顺德四年冬。
顺德四年,是十五年前。
父母成亲于顺德五年正月,她生于顺德五年七月酷暑。
可她记得,所有人都告诉自己,她并非足月降生,乃是早产三个月出生的,故而幼时体弱多病。
所以为何在顺德四年冬,母亲就已经开始在抄写《药师经》?
郑泠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些晕,身上有点冷。
她努力思索,企图寻找可以填补这段漏洞的理由。
若是为她所抄,岂非说明,早在父母成婚之前,母亲就怀上了她?
若是如此,她或许不是早产,只是对外宣称她早产……
思绪一旦放飞,便开始胡思乱想,郑泠猛然意识到这个,烫手似地放下经文,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脸,暗暗责骂自己:“打住,休得再胡乱思量!这是对母亲的玷污。”
她深觉那个想法过于可怕。
可怕之处,不在于母亲是未婚先孕,再嫁给的父亲。
毕竟大豫民风开放,男女之间,先有私情而后成亲也是常有的。
她更怕的,是假设这个一旦猜测成立,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若被人知,这会让已故的父母在天之灵,还不得安息。
她拍了拍自己的脸,撑在桌案继续深思。
金钏女萝见她一脸苦恼,面面相觑,交换眼神,确认对方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便关切道:“郡主,您这是怎么了?”
郑泠捂着脸,“没什么,我在想事情,你们都出去,离远一点,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两人带着满殿的宫女退下,郑泠时而看满纸经文,时而看药师佛像,冥思苦想。
满室寂静之中,唯有灯火跳动。
郑泠坐着一动不动,只有纤长的手指摩挲着那行‘顺德四年冬’的年岁字眼。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想出了一个合理的可能。
一卷手抄佛经,不一定是为她所求。毕竟整个天下,都崇尚佛理,人人皆是佛教徒,人人皆会念佛经,人人皆会虔诚发愿手抄经文。
母亲身为镇国公主,心怀天下,她手抄一卷《药师经》为天下人发愿祈福,又有何说不通的?
是了,就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只怪她先入为主,看见此经,想当然的以为这是为了还未出生的她所手抄。
想通这个理由,郑泠的心放宽了不少。
她将这些经文整理好,重新放回箱子内,打算喊人收纳好这口箱子,紧闭的大门忽然从外间洞开。
听见门开的声音,郑泠以为是金钏她们进来,“你们来的正好,快进来帮我把这口箱子擡进去。”
她背对着门,不闻回应,便转身过来。
只一转身,她就如临大敌,浑身都起了寒颤,开口却是色厉内荏地呵斥来人:“放肆!深宫重地,你胆敢来此?!”
李叡见她的反应,好像一只受了惊的刺猬,瞬间竖起浑身的刺。
怕吓着她,于是他朝后退了两步,放低了姿态,放和了声音解释道:“方才宫宴之上,郡主派人召见臣于麟德殿,故而臣应召前来……”
郑泠对他又恨又怕,此刻抓了就近一尊文殊菩萨像拿在手中壮胆,“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派人去召见你了!大胆李叡,你擅闯宫闱,罪大恶极,赶紧滚出去!如若不然,我喊来禁卫,将你按照贼子,就地处死!”
这个情形,她发怒的神情,莫名叫李叡想起来当年安阳大婚,他潜入百子帐中,安阳叫他滚出去的样子。
她们明明如此相像,她却一点也不像郑家人,为何上辈子他就没曾想过,郑泠其实是他与安阳的女儿呢?
身处此间,李叡既有些无措,又觉死而无憾,他笑道:“能在你母亲的故居见你一面,我很高兴。”
郑泠不知他在发什么疯,可那疯话之中,竟然带有一丝缅怀。
像是在缅怀她的母亲。
郑泠不悦,怒斥:“住口!你有什么资格提我母亲!”
席间闷酒喝得多,此刻酒劲上来,李叡情绪外露,有些失落:“是,是我不配,我对不起安阳,也对不起你……我不配得到她,也不配当你的父亲。”
他清晰的话语,如若平地惊雷,与前方宫宴之上炸响的烟花一样惊天动地。
炸得郑泠脑中嗡声作响。
她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将手中的文殊像砸向李叡:“住口!休要胡言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