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陵于是主动启口:“陈公子,许久不见。”
她虽身着女装,却出于习惯拱手。情况已不言自明,陈殊呆滞过后,倒也很快接受了事实。
“上官大人。”他原地做了个揖,左右看了看自己的同伴们,道:“晚生这些同窗听闻大人在此,仰慕不已,不揣冒昧前来拜望,还请大人多多指教。”
上官陵还未答话,便见他身侧一少年人高声笑道:“上官大人果然是不拘一格,巾帼不让须眉!我辈若得上官大人为师保,才算是得其所哉!”
“焦贤弟,且放轻声些!”陈殊赶忙叮咛了一句,随即向上官陵介绍:“这位焦师弟,乃是我们这里的一个‘子路’,素性豪爽,不拘小节。孟浪之处,还望大人宽宥。”
上官陵颇有些啼笑皆非。少年人意气深重,不可以常理度之,她也不难体谅,见陈殊不愿生事,便也不多言,只略一颔首,安排给客人分座上茶。
众人就在院中坐下,饮过一巡茶,有人问道:“上官大人可治经么?”
这也无非是书生们攀话的常言,上官陵道:“说治也治,说不治也不治。”见众人皆一脸疑怪,便笑了笑:“若以考订字句、寻枝摘叶为治经,则我不曾治。若以经世致用、匡正天下为治经,我虽力薄能微,却也曾治过几年。”
座中静默了片刻,又有人问:“那怎么如今不治了呢?”
这是眼前现成的话头,上官陵也不意外:“‘精义入神以致用,利用安身以崇德。’时移运化,我自觉德不足以与时相应,只好先自告退。”
众人听说,或者疑惑无言,或者点头不语。须臾,蓦听一人慢吞吞道:“上官大人固然才高,无奈到底是女流,若久在朝堂,事发欺君事小,扰乱圣教,遗恶例于后世,却是身莫能当的大罪,倒不如现在这样的好。”
上官陵面色微变,但只一瞬过后,便神容如常,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说话那人,见是一名华服少年,虽然年少,举止却颇老成,看余人态度,似在这群人里甚有些威望。他讲出那一番话来,对上官陵而言自是极不中听,可观其神色,却又并无冒犯之意,反倒像是真出于一片诚恳的好心。
“这竟是另一番才性之辩了。”她淡淡开口,似笑非笑,“我闻明主之用人,喜之以验其守,怒之以验其节,苦之以验其志。或观其机变,或观其勇毅,或观其廉正,或观其信实……却不闻观其男女。明主之所任,有方正者、有博达者、有忠实者、有慈惠者,有治身克谨、临事克勤之人,有洞烛幽微、思深虑远之人,有文成理备、流响后世之人,有武定邦国、声震殊方之人……亦不知何关于男女?若说女子知政以为恶,然敬姜教子著于册;若说女子显才以为失,则庄姜之辞列于《诗》。纵使先圣复生,在下亦不知其当定何罪?倒要请教公子?”
华服少年哑然,其余众人也无敢发声。良久,方听陈殊道:“大人说得极为中理。可晚生有一事不解,明主用人唯才是举,而才德固然无关于男女。既然如此,古圣先王又为何会定下男女大分、内外之别?”
“陈公子问得好。古圣先王定下男女大分、内外之别,乃有其不得不如此的因由。”上官陵道,“人生于五欲,体资血气。有血气必有争,有争则有乱。先王恶其乱,因而定礼作制,令世人调御性情。而在所有事物中,男女之事最易令人丧心失制,为情所役——这也不难明白,人之身命皆由男女合和而生,所以此力最巨,最难调伏。多少君子兢兢半生,一遇于此也不免功亏一篑,终不能入至道之门。”
“先王虑于此,定下男女大分,令内外分别治事,不使男女杂错相处,以助万民闲邪存诚——万民不识心法,未立德本,譬如小树根系不深,须以木条捆束扶立,免其倒伏。而一般说来,女子天生质碍多于男子,譬如力弱,以及身中种种不便,令治内事更为省易。古圣贤王,教民治事常以简易,‘易则易知,简则易行’,行教之初,以方便法行作,故而划分如此。譬如我这里的孩童,尚且不能识文断字,如何叫他读经论国史?必得先顺着他们天性喜好,慢慢令其通晓书文。先王亦如此,择其简易而令万民渐入道业。”
她说到此,脸色愈加肃然,目光愈显深沉。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从唇间逸出。
“可叹的是,直至当今之世,我们仍只能在先王的初始框架下兜兜转转,因为大多数人仍然无志于道业,不识于真本,一旦扔掉那些‘外部的木条’,很快就会重新陷入混乱。”
“只要人们一日还不能自控自持——也无志意于此,这些礼制、这些‘大分’就一日无法消亡。但我希望它消亡。”她举目,望向无限远处,那一抹青缥澄明的天色,“人类已是生死笼中的囚徒,若还必须戴着自己制作的枷锁才能免于苦难和混乱,又是何等可悲!”
一席话毕,满座皆悄然,唯有墙下的池水滟滟,天外的鸥鸣杳杳。寂静之中,不知从何处飘来一段笛声,悠然婉然,清音琅琅,流转舒圆,山高水长。也不知那修竹疏篁是如何登上孤峦层层,临于穷崖万仞,以清凉朝露为饮,以浩荡回风为伴,历过多少岁月,经过怎样的际遇……才得成为这一支玉笛,才得奏出这一段地籁中的天籁之音。
这时,最早开口的焦姓少年起身,走到上官陵面前,递上一张请帖道:“上官大人,我们此番前来,除了慕名请教之外,还另有一事。在下奉无相林殷盟主之托,广延江湖豪杰,将于半月后在玉磐山大会群英,共商大事。若能得上官大人与会,无相林不胜荣幸!”
上官陵低眸看向面前的请帖,感到几分新鲜。她收到过的请帖不少,但这类帖子还是头一回见,作为昭国的丞相大人,从来鲜少涉足江湖纷争,英豪们的集会再如何盛大,在她的世界里也从未飘进过微云片影。
尽管从无涉足,上官陵也立马意识到:这不见得是什么好看的热闹。她正打算婉拒,心念忽而一转,一件事浮现在她心头。
代小昀。
代长空父女为了助她作战,一个阵亡一个失踪,师娘顾红颜虽不曾为此责备她,如今也很少提起旧事,但上官陵知道,小昀的下落始终是她心间一块移不开的石头。之前偶然见到夜女的真容,她大受震动,几乎当场认作小昀本人,后来事情太多,只得暂且搁下。回头再想起时,那份惊喜交织的强烈感觉已消退了,她于冷静之中越思考越觉得这不靠谱——夜女亲口和她说过她的身世,神情态度也绝不像有任何作伪,她的来历清楚分明,多半只是面貌相似,其人实在与小昀无甚相干。
不过眼下既有如此盛会,那场面想来也必是群英毕至少长咸集,天南地北各处的游客旅人,大约也会凑凑热闹。即便没有那么巧,能够恰好碰见小昀,说不定也能打听到些消息。
这样想着,她便伸手接了请帖,道:“多谢焦公子和殷盟主盛情,在下恭敬不如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