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闻言都笑起来,气氛顿时活泼了几分。裴温引着上官陵朝中军帐走,一面说话:“末将早已安排妥当,马上便可送丞相回临臯,但看丞相这身子骨,怕也禁不起连日劳顿。”
“裴将军不必多虑,只管照你的计划办理便是。然而此番顿兵,令将军未能毕其功,却是上官陵所误。”
“丞相说哪里话?”裴温朗笑一声,“建云城坚,昔年容国与长杨合攻此城,数月不下。我本来也为难得很,若动干戈,怕徒劳无功;若回师,陛/>
他笑了一回,又道:“丞相若果真支撑得住,末将便立刻送丞相归国。丞相这回出行日久,陛下似有不悦……”
上官陵眸光一动,向他看去,见他此刻已肃然了面色,不觉心头微沉。裴温远隔千里,竟会知道王宫中的陛下“似有不悦”?那这是不悦到了什么程度?
她无暇多问——裴温也不会多言。隔日她便在裴温的安排下启程返归临臯。临臯的旧城池仍是老样子,风飘梧絮,车尘马足,也都还如从前的光景。
车帘半卷,时起时坠。上官陵被辘辘的车轮声带入城门时,忽然想起,自己好像还是头一回坐在马车内进入这座王城。马车外的情景她倒是熟悉。多年以前,她曾护持着陛下——当时的公主安颐——走进这道城门,冰天雪地之中,车轮吱呀,马足打滑。公主在车内,她在车外,皆是默默无语,从漆黑的寒夜,一步步走入了灯火辉煌的宫城。
后来……后来是什么呢?她感到记忆模糊起来,但也不需要追忆了,因为马车停了下来,宣召她觐见的宫使站在马车外等着她。
走过熟悉的宫道,通名入殿,蟠龙长案前,坐着她同样熟悉的君主。
沈安颐默然看着她行完礼,轻唤平身,出言问候时,依然是往日的温和语气。上官陵听在耳中,却似有一种渺远之感。
“丞相辛苦了。本王接到裴温的奏折,才知丞相这番连越之行竟是如此历尽波折。那千机公主也真可怪得很,不敢与本王硬碰,却执意要找丞相的麻烦!”
当时裴温曾问起过上官陵一路的情形,上官陵知他作为臣子,与敌国交涉之事必须具折回禀,便配合地将所涉相关事节告诉了他。此时听沈安颐提起,便躬身回道:“陛下言重。为人臣者为君分忧,亦是分内之事。”
头顶半晌无音。
窗外风涟荡荡,令人想起久远以前,她们二人尚为师徒,讲经论道,笑指春风。但此刻殿外并非明丽春景,却是萧条秋气。
“今番裴温率军攻连越,倒也势如破竹。”沈安颐似叹非叹地道,“本欲使丞相为内应,你二人一文一武,内外合和,不料竟弄出这些事,放着眼前的肥肉不能取,大约也真是连越君氏有福。”
这话说得委婉,但上官陵知道,陛下虽对裴温的处置没话说,可因她一人之故——至少在陛下看来是这样——错失了一次灭亡连越的机会,多少有些因小失大,也就总归有几分不甘。
“陛下。”她思量着启唇,“历来称王称霸者屡见不鲜,然而多是忽起忽灭,传世者鲜矣。非是王业霸业不可成,乃其不可恃。”
沈安颐沉默不语,须臾笑道:“丞相的恩师,亦是连越的贤公子。本王怎会不知呢?即便看在丞相的份上,本王也定会善待连越君氏,怎能让丞相为难?”
上官陵静默了。陛下言语中虽是好意,但到底还是误会了她的用心,以为她心存私意,为着君九兰的缘故有意阻碍她的大业。然而这却让她如何分说?毕竟,君先生的缘故,也确实是之后更大的缘故中的一部分。
良久,她开口道:“陛下,臣有一事奏禀。”
“何事?”
“如陛下所知,臣此番连越之行颇经波折,不仅佩剑丢失,自身也负伤未愈。国务倥偬,不论巨细,皆关涉国计民生,臣恐力不胜任。请陛下恩准,允臣暂辞丞相之职。”
为今之计,倒不如自己暂时躲开,避避嫌疑,一方面休养身体,另一方面也省了陛下多余的疑心。
沈安颐颇为惊讶。
“辞官?”她似信不信地看着上官陵,又是发笑又是摇头,“你吃了那么多苦头,被敌主威逼利诱也不松口,好容易全身返国,正是等着加官进爵的好时候,怎么倒要辞官?闹得人不明不白。你这又是图的什么?”
上官陵眼皮一跳,擡起头来,定定望向御座上的女子。
“难道陛下以为,臣落于敌手没有告饶,抵死不肯叛国,是为了在君王面前邀恩取宠?”
她语调徐缓,声音不高,但字字句句清晰无比。沈安颐吃了一惊,无奈言已出口,覆水难收,只得沉默着,微微忐忑地看着上官陵那俊秀的容颜上,缓缓勾起了一丝她从未见过的冷笑。
“既然陛下是这样想的,那恕微臣确实不能再侍奉陛下了!”
她将“确实”两个字咬得极重,几乎是从齿缝里迸出来的。为人君者,将臣子出于秉持和道义的忠贞,视为对自己的谄媚,简直没有比这更大的践踏和侮辱了!
您没有资格继续做我的君主了——这句话在舌尖上打转,她抿了抿唇,到底没忍心将它当场放出口。
“上官陵……”
上官陵不吭声。十余年殚精竭虑,十余年呕心沥血,若就此抛却,也不可谓不沉痛。但她若听了这话还不走,岂不真成了表演忠诚以献媚求宠的小人?她看着沈安颐,目光中有痛心,也有疑问——自我去后,陛下接处竟何人?以至于能如此习以为常地将她往不堪之处揣测?
然而此时此刻,说这些又有何益?
唯有相绝。
“陛下保重。”
上官陵深深一揖,摘下自己乌纱递给旁边的内侍。那内侍左望望丞相,右望望君王,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上官陵见他如此为难,倒忍不住笑了一声,索性举手将纱帽扣在他头上。也不待宣退,径自转身走出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