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问得很轻,落入上官陵的耳廓,却令她眼底悚然一动。那是极细微的波动,但在这么近的距离内,到底没能避开千机公主的眼睛。
于是那张冶艳芳容,渐渐浮现出愈益鲜明的残酷神色来。
“你答应我什么来着?”她话声不高,却显出一种特别的尖锐,“原来贤名远扬的上官大人,也不过是个十足的骗子!”
她说完这句话就笑起来,先是低笑,越笑越高声,直至高亢的地步。
“好……好啊!上官大人好算计!为昭国赚得了半年喘息时间。事到如今,我也拿你无法可想了!”
“怎会无法可想?”上官陵忽然开口,“在下如今正在太后手中,只要太后动念,随时可将在下一刀杀了。”
千机公主笑声一顿,垂首盯住了她。
“你说得不错!”
她猛然出手,掐住了上官陵的脖子。上官陵不避不闪,依旧微阖眼帘躺在枕上,被她掐住脖子,脸色也纹丝不动得仿若无事发生。
千机公主突然冷静了,慢慢收回了手。
“你也别想设计我,你若死在我这里,岂不是叫沈安颐来找我的麻烦么?”她搓了搓自己细白的指头,忽的莞尔一笑,“直接杀了你,倒不如留着你有用。不如这样,你若肯投效本太后,我就把这笔账一笔勾销,怎么样?”
“承蒙太后错爱。”上官陵轻叹出声,“只是我心匪石,恕难从命。”
千机公主也不动怒,坐在一旁语笑晏晏:“你也不必担心我将来会伺机报复,我对自己人一向不错。说实在话我还挺喜欢你这个人,你投效昙林,高官厚禄我一样不少你的。我也一样可以让你当丞相,当太师太傅……哪里就亏待你了?”
上官陵只不作声。倒也不是不能说出一番辩驳之语,然而此刻重伤未愈,着实精力不济,只好尽量省省。
千机公主见她不应,也无分毫意动之色,心下奇异起来,一臂撑在她枕边,聚精会神地打量起她来。
“我救了你一命,你就效命于我又何妨呢?我都说了给足你高官厚禄,你到底还想要什么呢?昙林虽不如昭国壮盛,却也物阜民丰,难道不够你施展身手?”
上官陵终于张开眼皮,静静对上她的视线。
“昙林还是昭国,原本确实没那么重要,然而际遇如此。太后救在下一命,在下感激不尽,却也不敢如此为报。高官厚禄虽好,但也买不得在下三尺微命,何况太后想买的,是比这条性命更贵重的东西。”
千机公主沉默了好一会儿,没太明白她的话意,半晌挂下脸道:“那沈安颐又是怎么买得的?你也别兜圈子了,就说你要什么吧?看看我出不出得起这个价。”
上官陵比她方才更默然。
千机公主候了一阵,见她几无开口的意思,又觉烦躁又觉奇怪:“我还真就不明白了!昭国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那沈安颐身上,难道有什么特别的好东西不成?”
上官陵忽然一笑,若不是没力气,或许会笑出声。
“不是因为她有什么好东西,而是因为我有一件好东西。”
“什么东西?”千机公主被勾起好奇,急急发问。
“原本说来,其实您也有。”上官陵道,“只是您不在意,不当一回事,所以就没有了。”
这话听上去莫名其妙,千机公主一头雾水,终于耐心告罄。
“你也别和我打哑谜了!就说你愿不愿吧!”
上官陵摇头:“还请太后勿作此念。”
千机公主倏然起身,冷哼道:“既然如此,那就别怪本太后待客不周了!”
上官陵再次从昏迷中苏醒时,又听见了点点滴滴的水声。目之所见,却不再是华丽的宫室,只有坚硬突兀的岩石、漆黑潮湿的泥土,看来是个山洞,也不知千机公主从哪儿找的。她略略动弹了一下四肢,发现自己像被绑在了一块石头上,以她眼下的身体状况,要挣脱也实为艰难。
千机公主的“待客不周”可真不是客气话,把一个重伤患扔在阴冷潮湿人迹罕至的山洞里,不要说伤药侍者,连水食都无人管待。上官陵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从光线上看,大约不是白天。
何至于此呢?上官陵忍不住想,或者假意答应千机公主也不错,虚与委蛇一番,等身体养复好再伺机逃脱。可是……那该算什么呢?她诚心与千机公主立约,尚且造化弄人,落到如今这个地步,倘若故意欺哄,又当如何?
再者,千机公主未必会在连越过多停留,而她的伤势养好却要不少时候,她一点头,九成九会被千机公主直接带去昙林,那时千山万水,回转无路,假也只好成真了。一条道路,不论走得多远,要偏离它都是容易的,可若要再转回头来,却是难上加难——不是因为谁来阻止,而是自己会迷失方向,于是不到山穷水尽、无路可走之时,便总是没法回头。茫茫万里,可不戒慎?
正当她的思绪东飘西荡,信马由缰之时,洞口响起了脚步声。上官陵循声望去,来人身姿婀娜,步履急促,很快就走到她面前,是千机公主。
“你考虑得怎样?”
千机公主语气倨傲,打量上官陵的眼神却流露出几丝难言的惊异,随即便转为兴趣,话语不自觉地添上了些诱哄意味。
“我好吃好喝,良药奇材地关照着你,你不要,这里倒待得舒服?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本太后怜你是个人才,可以宽宏大量,既往不咎。”
“太后费心了。”上官陵淡淡擡眼,语调平静如水,“‘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上官陵既已有先言,断无反悔之理。”
千机公主怔了怔,旋即脸腾红云,眉升怒气,一掌拍在她胸口。故意一般,正正打在她剑伤之处,一股殷红,当即透衣漫开。
上官陵猝不及防,闷哼了一声,痛感的刺激令她蹙起了眉头。她紧抿着唇,向千机公主定视过去,好似在疑问,却又并没有什么可疑问。
“你这样下去,很快就会死了,知道么?”
千机公主低声说着,如同耳语。可当她与上官陵目光相遇,忽觉自己说了一句无用的话。上官陵的目光清明坚忍,不知是因清明而生此坚忍,还是因坚忍而得此清明?
不论答案为何,这目光已穿透了她,也穿透了她身后的山石,或许也能穿透山外的虚空,乃至更远的一切……千机公主心内大起诧怪,只觉脸上的灼热感更强烈了,即便在这昏暗的山洞里,怕也醒目得如同天上的日头。但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
这样的东西……千机公主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怎么会有不可摧毁的东西?世上有什么摧毁不了的呢?一切所谓的美好,细想来都如水月空花,甚至都不用特意摧毁,随着境遇的转移,随着时间的流逝,自己就破败了,解散了,消亡了。青春美貌,自是随年华凋零;聪明才干,也会因神衰而朽钝。力能扛鼎,勇武过人,也可被老病摧折,意气消尽。至于那些外在的助力:权位名禄、秘典神兵……更不待言。但这是什么东西?
时间无法让它褪色,老病也无法让它衰朽,就连死亡看上去也对它无能为力——死亡无法使它破灭,反倒会让它变得更确凿,更光彩,更无可动摇,从而将它推上众德之首的王座,令它如日月一般照耀四方,横超一切,卓然于世。
连死神都只得懊丧以对的东西……但也许祂会欣然微笑?毕竟那是能从祂锋利而无情的刀斧下幸存,使得最初与最后的世界,到底不是空无一物的东西。当它出现时,祂便可放下自己无休无止的工作了,安坐于人类的隔世,所有的狂波怒浪,也不过是一枕星河。若能见此,何惧于老病生死?若不见此,一切的破灭,又何待于老病生死?
千机公主惘惘看着眼前鲜血染衣,奄奄一息,仿佛随时会死去的上官陵。感到似有一线微光透进洞来,而她的怨恨、狂乱、胜负心都渐渐融在这微光之中,不知何时已尽数打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