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梦身石火
楼台庭院地处幽僻,远对云山累累,近有松竹迎门。不过此刻,这幽静的所在却一点也不冷僻,门前络绎不绝,墙内人头攒动,说笑声夹杂着脚步声,不知何所从来,又淹没在何方。
卓秋澜携着薛白顾曲走进院来,望着眼前热闹非凡的景象,由衷感叹:“到底是过忘山门尊主,就算失了势,也不缺本钱。”
“那要看怎么比。”顾曲挺胸凸肚地站在一边,欢快摇着扇子,“她是跟忘岁月斗败了,可若放在江湖上,还不照样是好汉一条?也幸亏她过这个生日,不然的话,咱们还真不知该找什么由头上门。”
楼前搭着戏台,檀板声促,粉墨佳人袅袅步出,咿咿呀呀地唱起来。下边摆着许多客桌,尚未坐满,杯碟清脆,喧嚣一片。顾曲眼尖,早望见东边一桌上攘臂猜拳的大汉,悄向卓秋澜道:“那不是方雷么?无相林的人也来了?真会凑热闹!”
卓秋澜漫应一声,视线绕过一圈,并不曾看见殷雪衣,主人家也并不在座。她也不多言,只戏谑道:“这热闹可不得凑凑?几桌子菜,也不亏跑一趟了。”
三人找了个空桌坐下,几句词曲飘飘落在耳中,正唱的是“影里情郎,画中爱宠……”。卓秋澜略一侧耳,不由得笑了:“这戏码虽是陈套,戏词却有些意思。”
“怎么个有意思?”薛白被勾起兴致,连冲台上张望,“我倒听不出来有什么意思。”
“你是听不出。”卓秋澜慈和地看向自家小徒儿,饶有耐心地解释:“情郎可爱,却只在梦影里;爱宠堪怜,也只在画图中。这些可怜可爱的事物,终究是虚非实、是假非真,到头来,依旧是前尘如幻,前生如梦。”
顾曲闻言惊奇,随即止不住发笑:“虽有意思,可也太丧气了!若照这么说,世上哪样东西不是如幻如梦?只这么想,那还有什么事可做呢?”
“是啊……”卓秋澜摩挲着拂尘柄,低眉一叹,“那时候就什么事也没了,只剩下一样——流泪。不过很奇妙,那好像是种与人无关的自然反应,就像湿气太重就会下雨一样。并不是哭,哭有哭声,那时候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哭的人能感到伤心难过之类,那种却并不存在什么激烈的情绪,仅仅有泪而已。可惜,就算流出一缸子泪来,也只是空流。”
“很多人觉得,菩萨慈悲渡世,是为了功德,为了自己成佛,为了让别人成佛……可我有时忍不住想,也许菩萨根本不指望任何人成佛,不指望所做的有任何结果,只是无可为之,权且为之——兴许略强于空流泪罢了。毕竟从古至今、从今往后,这世间上演的事,都是无可奈何之事。”
顾曲和薛白听得发怔,一时间忘了言语。
好半晌,顾曲才哑哑出声:“掌门,这……这会不会太玄虚?”
“玄虚?”卓秋澜瞅着他笑,“其实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只是世人忘性大,什么也记不住,什么也觉不出。但就算觉不出,无常也每时每刻都相随在侧。举个简单例子,你今天能见到我,不代表明天还能见到我,说不定明天有个什么意外,我就不在这人世中了。”
“师父!”薛白鼓起双颊,大为不满。
卓秋澜在她颊上捏了一把:“这么大人了,照顾好自己,师父也不能陪你一辈子,将来你也会有你自己的路,过你自个儿的日子。谁人无死?为师不过是先走一步。”
“明白了。”顾曲镇定点头,“那时我们也就无事可为,只剩下流泪了。”
“不建议你们这么干。”卓秋澜淡定摆手,“菩萨们已经了生脱死,能显能化,因而可以长存悲心,多流几滴眼泪也不要紧。凡人无此神通,泪流多了是真会死人的,你可省省吧!”
正自说话,忽见桌旁翠袖飘拂,亭亭立住了一个人。
三人擡头一看,既惊且喜:“风姑娘?”
风飞絮一笑,在空位上坐下:“几位别来无恙?卓掌门看着倒似清减了些。”
“那可不?”顾曲拧起眉头,一本正经摆出苦恼神色,“这阵子尽在庙里吃斋把素,搁谁不得清减?听说你家尊主做生日,赶紧来蹭一顿好酒菜!”
几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卓秋澜便向风飞絮道:“你们尊主好兴致。以往她执掌过忘山门的时候,也不曾听说她做生日,想是如今重出江湖,与你们这些旧部重聚,高兴得很?”
“兴许吧。她高不高兴,我们也看不出。”风飞絮噙着笑,一面给众人斟茶,“不过从前山门还在时,她不爱弄这些倒是真的,总说偌大家业,不能白白耗倒了。外头光鲜,不过做给人看,内里一毫一厘也得算着。如今真倒了,反而自在不少。”
她提起“山门倒了”的时候,语气相当平淡,仿佛在说别人家的事一般。卓秋澜等人听在耳中,心下暗觉奇异。
“你们尊主做了几年居士,不但自己念头通达,管教得你们也都这么通达起来。”卓秋澜玩笑道,“之前我本想和她商量一下化乐城的事,可她好像早放下了和忘岁月之间的恩怨,倒不好把她卷进来了。现在看你大约也是一笑泯恩仇,那忘岁月坐拥过忘山和化乐城,竟能后顾无忧、为所欲为了。”
“这也不是她教的。”风飞絮心知她的话意,不慌不忙地解释,“其实还真有不少人想夺回山门,一雪前仇。尊主倒不曾说过什么,现今她什么意思,谁也猜不透。只是我想,世事难料,山门也说倒就倒,人还活着,已是不容易的事。过了这么多年,竟又能聚在一起,更是稀有之事。何必那么不知珍重,再平添出许多周折是非?上天的癖好总是如此:你希求的祂不爱成全,你挥霍的祂却乐于剥夺。所以我也不提了。那些报仇报恩争权夺利的事,想想也真够教人心烦——何苦教她心烦呢?”
“再一层,说出来您别笑话。忘岁月阴谋篡夺倾覆了山门,还把我扔进化乐城关了六七年,我也不是圣贤,做不到毫无怨恨。可不管是出于仁慈还是自负,他到底也没要了我的性命。如今我逃出来,他也没追着我赶尽杀绝。我若非得跑回去报仇,来个鱼死网破,不管是成是败,看在别人眼里,岂不又是个‘放人一马不如斩草除根’、‘对敌仁慈就是对己不仁’的明证么?我也不是忧国忧民,也知道自己这点事,放在江湖里不过是个浪花都翻不起的小事。可就算没有其他任何人知晓,我和他两人总是知道了、经历了。从此以后,世上至少会多出两个信奉‘斩草除根’、‘对敌不可仁慈’的家伙,您说是不是?”
卓秋澜听到此处,不禁微笑起来。
“你的想法很有意思。”她注视着风飞絮,眸中含着一丝赞赏意味,“不过,你既然还记得化乐城,那想必也知道,忘岁月牵涉到的事,远不止是和你、和过忘山门之间的恩怨那么简单。”
“我明白。”风飞絮说着,擡头扫了一圈四周豪饮的宾客,收回视线,对向卓秋澜:“化乐城的事,我之前已禀报过尊主,她没有示意,不过看她的样子,好像早有所知一般。既然掌门也记挂此事,不如稍时您亲自与尊主商谈,她纵然不肯亲自出手,或许也会告诉您点消息。”
卓秋澜心底忖过,情知这是她尽力能帮的忙了,遂颔首道:“如此也好。”
“对了,风姐姐。”薛白想起眼下的要紧事,赶忙开口,“当时你送我们出来的那面小铜镜,还在你手上吗?”
“早就不在了。”风飞絮笑,“那是化乐城之物,已随那座化乐城一起湮灭了。”
“那……是不是所有化乐城都能用金秤宫的镜子出入?”
风飞絮思考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金秤宫的铜镜,是我偶然看见有人这么用。至于是否所有化乐城都能如此出入,却无从得知。我一直也只待在那一座化乐城里,不知别的情形。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