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与足下,昔有骨肉之仇,今有争地之战。然念士卒劳苦,百姓多艰,愿与足下独斗决胜。倘足下胜,昭师自退;陵胜,愿足下献城而降。唯足下裁之。”
谢琬盯着信纸,久久无言。这没头没脑,上官陵怎会突然想起来和她决斗?莫非其中有什么阴谋诡计?不过这对自己而言,倒不失为一个堂堂正正退敌的好机会。只是上官陵会遵守诺言么?
她尚未理清自己乱麻似的心情,便听钟离煜轻咳了一声。
“上官陵说,如何选择取决于将军,若将军不敢接战,仍可与昭国女王约定时间献降,她不会阻拦。”
“呵!”谢琬冷笑一声,“她还真是自负。我谢琬好歹也是纵横疆场的人,智不及她,难道勇也不及?替我回复上官陵,她的提议,我接受了。”
本不打算跟她计较了,但既然自己送上门来,正好与哥哥报一箭之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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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营地到约定的决战地点,一路皆是莽莽川原。仰头望去,高鸟入云;临流俯瞰,游鱼自乐。上官陵按辔徐行,一面静思默想。单就眼前的利益而言,决斗未见得是个好选择。哪怕谢琬是诈降,有钟离煜在内策应,也不难弄假成真。争战的大局摆在这里,来日旁人论起,也只会责怪谢琬天真轻信,所托非人。
成王败寇的故事,从来屡见不鲜,多添这一桩,又算得了什么呢?然而……上官陵暗自摇头,这不是她想要的功业。
时间是公正的无情物。再宏伟的基业,也总有一日化为烟尘。重要的不是它存在之时有多么宏伟,而是烟尘消散之后,还能留下些什么?
沈安颐以为她是多情。
“你对谢琬倒真是爱惜。”她说,“人连自己的身后名都顾不过来,如何顾得了旁人?若你败了怎么办?”
“我不会败。”上官陵说,“我也许会死,但不会败。”
沈安颐当时不语,半晌道:“你若身死,也是昭国的损失。”
“有损失,也有收益。”她静幽幽地微笑,“但愿陛下能善用其收益。”
沉思到此为止。上官陵勒住马,谢琬已出现在视野中。
上官陵望着她,觉得她像是变化了些。最明显的变化就是她看见自己时,脸上除了警惕和怨愤之色,又出现了另一种迷惘。她似乎鼓足了勇气,却因这迷惘掺杂其中,而显得有几分柔脆。但不管怎样,她总归是如期而至。
她打量谢琬时,谢琬也正端详她。上官陵引起她最大的感受是惊疑——这惊疑从接到约战书开始就一直存在,时隐时现,时起时伏,在见到上官陵本人的这一刻,终于达到了顶峰。
上官陵的态度过于平静了,从她脸上看不出任何剑拔弩张的气氛,谢琬甚至怀疑她将自己邀来只是为了见面谈心。
“你……当真要和我决战?”
上官陵修眉微挑,粼粼眼波向她转来。
“将军莫要大意,在下可不会留手。”
她说着挥手,随行众人分散开来,为她们留出足够的空地。谢琬也下了马,与上官陵遥遥相对,执剑肃立。
这不是她们第一次提剑相向了。谢琬举起剑来,熟悉的场景在眼前浮现,将她卷入时光的洪流,目之所见,不是盎盎春云,不是离离芳草,却是朔风密雪之中,那一道俊如修竹、傲似寒梅的身影。真是令人挫败……谢琬忍不住想,这人什么也不必说,什么也不必做,只消往那里一站,仿佛就已预定了胜局——可这又是凭什么?
她无暇细想,那一道如竹似梅的身影已破开风雪,转眼临近。湛湛明光,画出一片月影,悠然荡来。
谢琬打叠精神,迅疾闪避,手中剑转,挟雷霆之势裂空而出。双刃一触即分,上官陵的剑如鸥鹭掠水而过,余下转瞬即逝的縠纹,但谢琬的心,早已不似湖水那般平静。
上官陵出剑的姿态文雅,剑上的力道却分毫不弱;动作从容,接招却无半分迟滞。随着交手的深入,谢琬渐有了些领悟:从容却不迟滞,是因为没有多余的动作;文雅却不柔弱,是因为没有浪费的力气。过招的隙间,她瞥了上官陵一眼,或许唯有这般有节的人,才使得出如此有度的剑法。
倒也不枉她那般自负,的确不是易与之辈。谢琬暗自冷哼,却没来由的,感到心间的迷惘消散了些许。
“留神!”
上官陵的声音摄回了她的注意。清光晃眼,谢琬身姿一纵,跃至上官陵身后,凌厉一剑挥出。
——却慢了半拍。
上官陵的剑芒已逼近眉心。
谢琬不由自主地屏息,擡眼看向上官陵,面上犹带不服输的傲然神色。上官陵的确剑艺非凡,但这也是她宿命所致,遗憾之外,更觉解脱。恩怨也好,情仇也罢,家仇也好,国恨也罢……都将由这一剑终结。唯一可惜的,只是她到底没能讨回兄长的公道。
剑芒迫近的刹那,上官陵也在看着她,眸中飞掠过一丝犹豫。
“咔!”
眼前寒光骤然断作了两截!
千钧一发之际,谢琬当机立断,扬手一剑,直刺上官陵咽喉。这天赐良机岂能放过?她的剑能碰到上官陵,上官陵却碰不到她!
上官陵扫了眼手中断剑,一语不发,形影不顿,上身微偏,一步上前——竟是无视了近在咫尺的剑锋。
“噗——”
上官陵面不改色,任凭如雪剑光穿透了她的肩膀,与此同时,半截断剑轻悠悠架上了谢琬的脖子。
谢琬一时愕然。
这个人……还真是总会干些出人意表的事。也罢,认赌服输。
她硬气地闭眼,嘴唇紧抿,等待着封喉一剑。然而她等了许久,贴在颈侧的冰凉剑刃也未再深入一分。
她纳闷地睁眼,冲入眼帘的是上官陵殷红渐染的肩膀,鲜血正汩汩渗出,沿着锋刃滴滴垂落。视线上移,遇见了上官陵熟悉的面容,迅速失血令这张清俊的容颜越来越苍白,可她的神色仍然纹丝不动,注视着谢琬的眼神平静依旧,如江潭明澈,如晴空万里,不起阴云,了无怨恨。
大勇不忮。
谢琬说不出话,思维都停滞了下来,但觉四周寂静无比,连摇曳的春风也敛住了它的舞步。
“为何?”她恍惚问道。
上官陵轻叹出声。
“将不可愠而攻战。令兄身殒,的确是我的过失。”
哪怕这份愠怒并没有造成战略决策错误,也终会以另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留下它的印痕。
谢琬凝望着她,一直以来相续不断的悲恨如烟云般散开。是了,她这时终于想到,以上官陵的眼光,只怕早已看出诈降之计的破绽,而以她的武功,就算中了圈套也未必不能脱身。届时,她谢琬自然身败名裂,而黎州也可被昭国名正言顺地收入囊中。明明可以采取更有利、更省事的做法,却要大费周章、不惜以身犯险地摆下这一出,究竟图什么呢?无非是为了给她一个机会,保全她的尊严罢了。
“你赢了。”她轻轻开口,带着自己也不懂的感佩和敬畏。
“承让。”上官陵低眸,微有欣然之意,“你也没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