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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诪张为幻(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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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陵独自坐在帐中,思绪被一个古怪问题缠绕住了——是活着好?还是死了好?

常言道“好死不如赖活”。生命总是好的,除非遇上比它更珍贵的东西。问题在于,一个人眼中贵于生命的事物,在另一人看来未必如此。“君子畏患而不避义死”,然而其人到底是不是“君子”,一种死法到底算不算“义”,谁又能说得定?于是到头来最“公正”的,似乎仍是“好死不如赖活”。

这种问题放在自己身上忖量已难有公论,何况是替别人权衡?上官陵感到自己多少有些自寻烦恼,黎州的事既然陛下已有主张,她正可置身事外、落得干净——这也是陛下的期望。两军对垒,兵不厌诈,谢琬若真中计,也只能算她自己智略不足、气运不佳,如何怪得旁人?身为昭国丞相,她总不能去向敌将拆穿女王陛下的计谋。何况陛下此举,不也是为了顾惜她这个“爱卿”?为了帮她解脱义理两难的困境?

然而这个困境真的解除了么?上官陵合上手中书籍,心间疑惑万端。如果说之前压在她心头的是一块石头,而今那石头已变成了铅块,虽还待在同样的位置,实质却已然不同。

当沈安颐告诉她,谢琬有可能归降时,她的本能感受竟并非喜悦,而是更深的忧虑。难道她不希望谢琬归降么?她暗暗自问。答案几乎立刻就冒了出来——不希望。

难道她希望谢琬死去?

——也不希望。

那么,难道她希望昭国失败,大军在黎州城下功亏一篑?

……更不希望。

谢琬作为桓王重托的将领、谢璇的胞妹,若是不战而降,难免背上耻辱和骂名——除非陛下真的愿意因此而弃取黎州,或可将这骂名减轻些。不过这恐怕并不可能。陛下虽未把话说死,但白白放过守将已降唾手可得的黎州,就算陛下忍得住,军中诸将又如何甘心?

上官陵按下思绪,步出帐门。碧空如洗,远山郁郁,澹荡春风中,飞来几点轻盈,似花非花,欲飞还堕,原来是绿杨飘絮。与山川相比,松柏榆柳都活得短暂;与树木相比,落花飞絮更是微茫之物。若能以最小的代价达到不可避免的结果,一人的荣辱是否就算不得什么?

算不算得什么,或许只有那人自己可以论定。然而人的命运是否真的如此孤立,可以于旁人毫无牵涉?一个人的荣辱是只属于他自己,还是另一种广大荣辱的投影?

思量至此,她忽而发现了自己更深的忧心。她所选的路、所做的事、所建立的功业……到头来究竟会向世人证明什么?

她踱回帐中,直至案前停步,目光落向案头的笔砚。谢琬未必真的肯降,不过,这不妨碍她提前做些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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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那夜沈安颐来过之后,谢琬心头便系上了一桩疑事。她揣着十二分警醒,提防着对方后续动作,可一连数日过去,也不曾见昭国那边再有什么动静。正当她渐渐放了心,把此事丢诸脑后之时,城中忽然谣言四起。

“什么谣言?”

“说是……说是将军您有意投降昭国,还……还说您已经和昭国女王暗中有了联络,准备开城献降。”

报信的下属声音越来越小,一张脸上冷汗涔涔。

谢琬面色一沉,这谣言来得“恰到好处”,分明是有人故意散布。她眼风不经意一扫,恰好碰上下属带着疑怪的偷窥目光,不禁顿生一肚子气,冷哼一声:“这必是敌军散布的谣言,意图乱我军心!看什么看?给我传令去,任何人不得传布这些谣言,违者以敌军密间论处!”

“是!”

下属拔腿而去。谢琬站在庭前,望着他飞奔消失的背影,心中却忖度起另一个问题。谣言最主要的作用是动摇人心,可这黎州城中是她主事,只要还没到完全不可控的地步,流布一时的谣言对她也构不成威胁,毕竟桓王又不在这里,但是……她突然想起什么,神色蓦地一变。

钟离煜正在树下观书品茗,见谢琬到来也不惊诧,放下书盏一笑起身。

“将军久违,今日怎得有空降临寒舍?”

“确有要事请教。”谢琬开门见山,“城中近日有些谣言,说我有意投降昭国,不知钟离先生可曾听闻?”

钟离煜略扬了扬眉,沉默着似在考虑什么心事,过了片刻,忽然发出一声吁叹。

“若说谣言,我并不曾留意。不过么……”他擡起手,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递在谢琬面前,“倒是有人送来此物。”

谢琬看他一眼,迟疑着接过书信,展开一看,顿时变了颜色。这信竟是沈安颐发给她的劝降书,信中言辞恳切,望她以百姓福祉为虑,弃暗投明,归降昭国。

按下心中惊怒,谢琬迅速分析着情况。这信可能是沈安颐打算发给她,却意外被旁人截获;也可能是故意送给桓王特使,好令桓王对她起疑。她放下信,沉住气,向钟离煜问道:“先生打算怎么处理这东西?”

钟离煜细细观察着她的反应,见她初时虽有怒色,此刻却既不发作,也不恐慌,全然是与己无关的态度,比起那日被他一言激怒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心下倒有些意外。听她问起,便笑道:“我既将此物拿给将军观看,自然是信得过将军。只是在下职责所在,遇上这等事也不得不向王上禀告一声,否则我岂不白做了这个特使?也望将军体谅我的难处。”

谢琬默不答言。钟离煜的话虽然中听,可这封信一旦落入桓王手中,桓王再怎么相信她,也难免心怀疑虑。

“我知道先生有难处。”谢琬终于开口,“但这些谣言书信分明是敌军离间之计。如今大敌当前,把这些禀报给王上,只是平添事端。”

钟离煜微微颔首,像是理解她的担忧:“将军所言极是。可我又怎能不报?除非……”

“除非什么?”

谢琬看向他。钟离煜的视线也正停在她脸上,缓缓流露出一丝幽深笑意。

“除非将军能够立刻退敌。只要将军退了敌,谣言便不攻自破。这样,就算我把此信报上去,也无伤大雅,在下也尽了特使之责。将军以为如何?”

谢琬注视着他,心慢慢沉了下去。钟离煜的话听上去合理,可她的职责在于守城,何时交战,要看昭国大军何时攻城。若要照他所言“立刻退敌”,就要采取主动,出城野战,那样就无异于弃长取短,恐怕并无多少胜算。

“退敌之事,我自会料理。先生若不详兵事,最好莫要插手。”

钟离煜闻言,大叹了一口气。

“也罢!”他摆手道,“我自不敢插手将军的军务,那也请将军切莫干涉我的职分。不过看在将军款待的份上,在下还是奉劝将军一句:倘若将军久不交战,不论有没有这些流言和书信,王上那里都一样难以交代呀!想当初,令兄就是因与上官陵相遇时不肯交战,被王上削去了一半兵马——若非如此,怎会守不住惠阳?当时就连轩平都劝阻不住。微贱如在下,就算想为将军美言几句,怕也是爱莫能助啊!”

这又是一桩闻所未闻!谢琬登时愣在那里,满心滋味交杂,渐渐汇聚成一片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