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特地来告诉我这个,是怕我不高兴?”她端详着上官陵略带不安的脸容,摇了摇头,“真是个傻孩子!”
“师娘?”
“要说这事,我确实不高兴。”顾红颜坦然道,“不过天底下的事哪能都依着人高兴?若依我高兴,最好整个世上的人不管干什么的、手上有什么事情,都立马放下,一起来帮我找女儿!可哪有这个道理呢?”
“我原以为你们本来就要停在这里休息,顺便帮我找找小昀。难不成……唉,阿陵,这可是你的不对了!你师父生前总说:君心难测。陛下现在是倚重你,能宽容你,但你要是总这么办事,她能宽容你几回呢?你身居高位,本就该更加小心,莫给人留下话柄才是。”
上官陵原本预备着承接她的气愤、悲伤,却不料蓦然听见这一番教导,不禁呆愣了一下:“师娘,我……”
“你只管开拔大军,做你该做的事去。”顾红颜温慈地瞧着她,在她手背上拍了拍,“也不用特地留什么人马了。他们跟着你到这里来,不也是为了上阵杀敌、建功立业的么?又不是为了帮我找女儿来的。何况战场上失踪的人也不止小昀一个,若是个个都要留些人马去找,这一路走下来,你还剩多少兵力去打仗呢?”
她说着,忽又笑起来,摆了摆手:“你刚才进来时,真是把我唬得不轻!还以为你是来给我报小昀的凶信!不过你告诉我这些也好,好让我有些打算。你放心去吧,只是我不能继续跟着你走了。小昀还没有下落,我得留下来继续找她。天底下的人,谁都没有必须找她的责任,但我是她的母亲。”
上官陵听得无话。
顾红颜站起身,将之前理好的衣物收进包裹,系结好后抱在怀里。转过身来,恰见上官陵解下腰间佩剑站在她面前。
“师娘大义,阿陵无以为谢。阿陵的剑法是师父所教。自从君先生故去,师父带我下山时,这柄剑就跟随我至今。如今师父也不在了,师娘孤身在外恐有不测,这柄剑就请师娘带着防身,聊表徒儿的寸心。”
顾红颜讶异地望着她,又低头看了看那柄剑。哪怕隔着剑鞘,都仿佛能感受到那充盈的剑气和精纯的光彩。虽不知名号来历,但她凭直觉意识到,此剑绝非凡物。
“这怎么行?你在战场上要用的呀!”
“战场上多用弓箭戈矛,就算需要用剑,军中也有的是。”上官陵道,语声越发柔和,“这个您带上吧,就当……让我放心。”
顾红颜犹豫着,片刻叹了口气。
“也好。”她接过剑道,“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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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阳城中风雨如晦。
轩平败逃至此时,谢璇并不甚意外,两军势力不等,若能教他阻击成功倒是个奇迹。成玄策自是不快,可回头想来似也有自己一分差池。不过大敌当前,君主威信不可败,就算要下罪己诏,也不能在这时候。于是到最后只得含糊过去,只是让轩平回成洛去休养身体主持朝政。轩平劝他一同回朝,他本也有意,却因得知昭国女王也在前线,恐怕矮了自家气势,仍坚持留了下来。
昭国大军来得很快,犹如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迅速席卷了惠阳城外的防线。因着之前的胜利,全军士气颇为高昂,裴温等人建议直接攻城,一举拿下惠阳。上官陵亲自来到城下,打量着修缮完备的城池,却摇了摇头。
“谢璇布置严密。我们若此时进攻,或许能够取城,但也必定伤亡惨重。不如暂缓。”
暂缓当然也不是干等。接下来的几天,城中每日都会受到几波箭雨攻击,那些羽箭上都绑着一封“家书”。原来是之前有不少北桓军众被俘,上官陵命人帮他们写下家书,全部射入城中。
谢璇看着手中那一封封书信,情知这是上官陵的攻心之计。他自然明白这些家书对于守军来说意味着什么,于是下令将所有书信收集起来,统一销毁,严禁众人私自传阅。
正当谢璇为城中军心烦忧之时,攻城开始了。裴温与荀雁生各领一军,攻打东门和南门,上官陵自率精兵攻北门。攻战一直持续到晚上,惠阳城下火光与月色交织,金鼓隆隆,喊杀声震天动地。
隔着遥远的距离,谢璇隐约望见城墙外上官陵指挥作战的身影。真是奇妙,他想,仿佛是一种无法冲破的宿命。然而紧张的战斗令他无暇整理自己复杂的心绪,城上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原来是昭国大军使用了新制的攻城器械铁丸车,将城墙轰塌了一段。
谢璇心头一沉,立刻调度人手修补缺口、准备近战,一面记挂起另一件紧要之事——桓王还在城中。
成玄策也早已得知了攻城的消息,但为着他的安全考虑,谢璇坚持不让他上城。但到了晚上,耳听着战斗声越来越激烈,他终究按捺不住,悄悄登上了城楼。
“王上,您怎么来了?此处危险!”谢璇大吃一惊。
“存亡之际,本王岂能置身事外?”
“王上身系一国荣辱,怎可如此自轻?”谢璇忽而有些哽咽,俯身屈下一膝,“只请王上放心,谢璇既受君恩,必当死守社稷。”
成玄策见他如此,不由沉默起来。
他本想说“本王并不是要盯梢你”,却又觉得眼下说这些没什么意思。他看着谢璇,心中突然升起一阵疑怪,倘若这个忠诚不二的臣子得知他效忠的“桓王”并非桓王,结果又会如何呢?会不会为了“尽忠于国”而对他痛下杀手?他感到瞬间的不安,好似自己窃取了一个人的忠心,但这难道是他的错误么?
这个问题难以细想,他只好先丢在脑后,伸手去扶谢璇:“本王知道,你快起来。”
这里谈话未毕,忽觉喊杀声近在耳畔,二人举目一望,昭国大军已顺着城墙破开的缺口涌入。
“王上!您不能呆在这里了,臣这就送您出城!”
谢璇急促道,拉着成玄策匆匆下了城楼。
城中一片混乱。所幸行宫离北门不远,侍卫们已闻讯赶来护驾。
“现在往哪里走?”成玄策接过缰绳,一面问道。
谢璇略一思忖,道:“原本只有西门可走,但门外必有伏兵。如今北门已破,且敌军主力聚在城中,我们可以趁乱突围。”
成玄策点头:“好。”正要翻身上马,却被谢璇拉住。
“王上直接出去,恐怕不妥。”谢璇的面容忽而呈现出一种异样的平静,“若王上不介意,请与臣互换衣物。待臣先出去,引开敌军,王上再随后出城。”
成玄策面色微震,眼神复杂地注视他良久,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终只是低声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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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门外协助指挥的江蓠眼见城池已破,心潮澎湃不止,好容易等到吊桥放下,立刻拍马冲了上去。尚未奔上吊桥,骤见火光下衮龙服色的人影一晃,数骑快马飞驰了过去。
她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转身冲刚赶来的上官陵喊道:“丞相!姓成的跑了!”
上官陵面色如冰,她也已望见。一带缰绳,喝道:“追!”
一行人纵马追了上去。
月色溶溶,风声肃肃。
谢璇率一队卫兵奔出城门,才刚进入官道,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密集马蹄声,随着时间的延续,越来越近。
他不必看,也知道后面追赶他的,是上官陵。他竭力忍住回头的冲动,加急催马。
“丞相!他跑得好快!”
上官陵坐在马上,一言不发,擡手摸弓搭箭。
冰弦一响。
谢璇正纵马狂奔,忽听身后一阵疾利的风声,带着尖啸,瞬间迫近。
后背骤然一痛,谢璇低下头,看见一只箭簇透胸而出,寒利的簇锋上布着丝丝血迹。
一箭穿心。
他勉力勾了一下嘴角:“好箭……”
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他回首遥遥一望,望见沉沉夜幕里,那人玉勒雕鞍,扬鞭策马而来。坐在马上的身影挺拔俊逸,令人见之难忘,一如昔年初遇时分。
他深深地望尽最后一眼,终于失却了全身的力气,阖目一叹,放任身体坠下马去。
耳畔响起纷促杂沓的马蹄声,紧接着传来江蓠惊慌失措的喊叫:“坏了!丞相!这不是姓成的,是谢璇将军!”
所有的声音和景象都在迅速远去,最后终于被永隔在另一个世界。他的一切在黑夜中沉默地死灭,最终遗下的,只有史传上寥寥数字:昭师破惠阳,璇乃服王衣,引骑出北门,为昭丞相上官陵射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