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约莫半盏茶的工夫,视野中的朦胧感渐渐褪去,景象清晰起来。他们正身处于旷野之中,四周烟云漫漫,枯木欹斜。离离荒草间,一座座石碑散布林立。这些石碑高矮不同,形状各异,既有全石,也有断碑,有的古旧生苔,有的色新无尘……却都在向着同一个方向缓缓移动,那方向的尽头,兀然耸立着一座巨大的石塔。
那座石塔极其高峻,几乎是顶天立地,直入云霄,塔身上不知何故,一片流光熠熠,以至于乍望上去,竟认不出是石塔,却像是天穹倒转,银河泻地。
卓秋澜等人走近前去,围着那石塔观看,这才发现原来塔上镌刻着无数名字,随着石塔的“生长”而不断向上流动。众人惊奇地端详着这座仿佛有生命的“活塔”,一时间都忘了言语。
良久,方听得卓秋澜开口:“这里是幻境。”
“师父怎么知道?”
“此物并非砖石所能砌就,唯有幻术可成。能布下如此幻阵的人,也必非等闲之辈。”
她虽是在和徒弟们说话,眼睛却一直对着风飞絮。
风飞絮不慌不忙地包扎着自己的肩伤,闻言嘴角微勾:“以幻动真,真皆为幻。以真入幻,幻可成真。卓掌门乃修道之人,又何必拘泥于真幻之别?”
卓秋澜眸光一动,显然被挑起兴致,正要再问她两句,忽听薛白喊了一声。
“这是……师父的名字!”
其余几人顺着她手指之处看去,果然是“卓秋澜”三个字。旋即,顾曲的声音也响起来。
“你自己名字也在!还有我的!大姐也是……”他怔愕的目光环掠过众人,语气染了一丝惶惑,“咱们都在这石塔上头……”
卓秋澜的神色也肃然起来。她转头问一旁的风飞絮:“风姑娘来此地多久了?可知晓这石塔和上面的人名都是什么意思?”
“我只略听别人提起过。”风飞絮道,“相传这石塔的含义,只有掌灯人才知道。不过还有另一种说法,说这石塔上的人……就是掌灯人。”
“掌灯人?”顾曲凑过来插嘴,“什么是掌灯人?我们这儿只有掌门人。”
“光掌门可不行。”风飞絮瞅着他笑,“路总是要走下去的,一直过门不入有什么用处?”
“至于什么是掌灯人,我也真不清楚。但也许……是守秤者的对头。”
“守秤者?”
“就是之前赶我的那帮家伙。这地方有四座秤宫,东边是金秤宫,南边是银秤宫,西边是铜秤宫,北边是铁秤宫。他们就是这四秤宫的守卫。我今早砸坏了他们的秤,所以惹来这麻烦。可若不砸了,我自己就得上秤了。你们也要小心,千万别上了他们的秤,否则总有一天,会被称得一文不值,一文不值就意味着死。但在化乐城里没有死人,只有废品。”
卓秋澜捕捉到一个关键:“这里真的就是化乐城?”
“算是吧。”
“算?”
“反正除此以外,也没有别的名称可以叫它。”
“这化乐城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是个好地方,也是个坏地方。但其实,只要你们不掉进陷阱里去——尤其是别闯到四秤宫里,应该会尝到不少乐趣。总的来说,这是一个……造梦的地方。”风飞絮话到此,忽然笑了一下,那笑里像有一丝说不出的奇异。
“造梦?”
“你想要的这里都有。至于你不想要的……人最好还是不要轻易断定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
“风姑娘说得好。”卓秋澜静视着她,一派冷然不动,“可既知这是幻梦,纵使有些乐趣,也终不过是乐极生悲、兴尽哀来。浮光片影,虚而不实;空花水月,无非戏弄。与其在此浪费时日,不如早早醒来为是!”
“掌门见识超脱。可您的高足尚且困在此地,难道您要弃他们于不顾?”
卓秋澜柳眉微挑,素常温蔼的面容上,浮出一抹幽凉笑意。
“此地既属梦幻,他们也无非是我梦境所造的影子罢了。”
“您既这么想……”风飞絮叹道,“我就不拦您了——反正也拦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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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秋澜感到自己做了一场沉沉酣梦。
醒来时一阵头昏脑胀。她睁眼四望,入目的是翠叶繁茂的藤萝、枝干虬曲的崖柏、峻峭陡绝的山壁……以及头顶上那一条窄长的青天。
原来如此,是一座山谷。卓秋澜扶着额头坐起来,只觉周身酸痛,歇了一会儿凝起精神,才发觉自己正靠着一堵岩壁,腿下则是另一块青石,石上刻着五个大字:卓秋澜之墓。
她吃了一惊,脑海中顿然一醒,正自思忆前事,忽听谷中脚步响动,薛白顾曲跑了出来。
“师父,您没事吧?”
卓秋澜摇了摇头:“你们身上没受伤吧?”
“那倒没有,不过……”薛白言语吞吐,看着她的目光也有些呆滞。
“怎么了?”
“我们好像……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