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药默自叹息,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个破绽。可是“大人”这个词,在她是专门称指上官陵的,实不愿“借用”给别人。平日若见到其他朝官,都是带姓称呼,而面前这位她又不知姓甚名谁。她深厚的感情使她勇于任事,却又在关键时刻令她败事。
如今,是难逃一死了。
虽然在接下任务的那一刻,她就明白可能会面对最凶险的情形,可当它真正降临在她头上时,仍然唤起了她本能的恐惧。她想要抓住点什么,然而四周空空如也,除了敌军的戈矛之外,好像已不存在任何有形质的东西。
面对桓王冷峻威严的审视,她以为自己会瘫软下去,却竟并没有。有那么一瞬,她感到自己好似从身体中抽离了出去,讶异地凝望着另一个自己。
成玄策旁观了半晌,这时向轩平问道:“你觉得怎么处置为好?”
按说处置细作这种事,本不需要他亲自指挥。哪怕请示,轩平也只需口头奏禀就够了,如今特特把这女子带到他面前来,想必另有一番打算。
轩平早有主意,先命人将红药押了出去,而后转身启口。
“王上。臣以为,可以让她去送信。”
“让她送信?!”
“不是送上官陵的信,”轩平笑了笑,“是送我们的信。”
成玄策收敛了惊异心情,体会出点意思来:“你是说,让她去告诉裴温,上官陵不会来帮他们解围,诱他投降?可是……倘若裴温不信呢?”
“不信咱们也没什么损失。”轩平脸色寡淡,“反正现在他们也不降,不信的话,也就还是老样子。但若信了,岂不事半功倍?再说,就算裴温不信,他手下的人也难个个不动摇,能进一步扰乱其军心,对我们也是可趁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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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药陷入了困境——这不是指她被桓王监押了起来,而是一种独属于她自己的、选择上的困境。
轩平告诉她,只要她按照他们的意思传话给裴温,就不但能安然获释,还会得到一笔不菲的赏赐。否则,就会在后天与其他抓到的细作一起被斩首。轩平说这话时,态度和蔼可亲,措辞有礼有节,语气令人信服。但就算他倨傲无礼,高高在上,红药也并不怀疑他话里有多少虚假——至少有一半是真的,如果她拒绝,很快就会身首异处。
“你是个姑娘家,与那些糙汉不同。”轩平劝告她,很惋惜似的,“沙场争战,两军对垒,与你原本没有什么相干。桓王怜惜你,所以想给你一个机会。”
红药茫然坐在草垫上,只觉脑海中混混沌沌。她头一回遭遇如此境况,或许这辈子也只会遇上这一次。仅此一次——这个意念如同一点火星,让她瞬间感到了某种重大意味。那是她从未感受过的,仿佛超出了她生命的重大。她忍不住将那一点火星撚住,看它在自己指间跳跃闪烁,孳生汇聚,渐渐变成了一簇小小的火苗。
她仔细观察着那一簇火苗,始终弄不明白那个意味究竟是什么,既没有清晰的形象,也无法叫出一个名字,难以形容,不能言道,却又在此刻一直占据着她的心怀。
但她的思维终究清明了些许,眼神也安定下来。她转过脸,环顾起自己身处的这间柴房。“这是桓王的恩典。”轩平把她关进来时说,“若把你扔进大牢,和别的犯人挤在一处,可就有你受的了。”
红药承认,哪怕这不过是桓王“恩威并施”的手段,意图让她“知道好歹”,看懂眼色顺水推舟,对她而言也确实算得上一桩特别照顾。
于是她就应该感恩?用背叛昭国、辜负大人的重托、帮他传递假信的方式来回报他的“爱护”?
红药冷冷一撇嘴。她不会条分缕析,说不出什么道理,只是生出一丝下意识的不屑。
天色早黑了,四下里只能听见看守的卫兵偶尔走动的脚步声。月光盈盈,从残破的窗棂间漏进来,清若无尘,皎如含霜。这月亮,昔年她卖身于小瑶池时,就常常望见,或许比望见太阳的时候还要多。到如今,那些屈辱苦痛的日子皆已离她远去,她身边的人和事都改变了,唯有这一轮明月,依然夜夜散发着永不枯竭的清辉,不知疲倦地赠予她温柔的抚慰。今晚是个满月,可是,她再也看不见下一次满月了。红药低下头,倚在墙根旁,心底的悲恸弥漫开来。她想她不怕死去,但也许不舍得死去。如果死了,就再也看不到这样的明月,再也见不到大人的身影,再也听不到她美好的话言……
然而,若她真帮桓王传了假信给裴温,那么就算安然活了下来,大人以后又该拿什么眼光看待自己呢?也许大人不会计较。大人见过的人和事多了,若要计较,还计较不过来。她顶多会叹息一声,体谅这是“人之常情”,但从今以后,大概也不会再对她托以重任。
更重要的是,只怕从此以后,她自己的心态就会变了。纵然大人待她一如往昔,她自己的感受中,恐怕也无法再和从前一样了。大人随意的一句话一个眼神,从前在她看来是关怀是鼓励,以后呢?她难保不会猜想出无数令她心慌意愧的“弦外之音”——而她又无法确定大人是否真有那些意思。于是就算同样的明月还在眼前,也再不能带给她安慰了,反而要成为她的芒刺,那些清凉的光彩,都会反过来变成灼人的烈焰。
还不如死在这里呢!
可是,死在这里,同样有负大人的重托。红药不知兵事,不懂得什么“形势术略”、“必争之地”……但她知道大人为了这里的事,为了裴将军的事,连日来何等牵心,何等劳神焦思。她一直一直,都很想为大人分忧。她的视野里一片昏暗,很多东西她都看不清楚,辨不明白,但这个念头是清楚的,清楚到可以让她抓在手中。可惜现在看来,她是注定要辜负大人的信托了,摆在她面前的两条路,没有一条是能让她完成使命的路。实际上,轩平早已向她点出过这个事实,他甚至曾对她“晓以大义”。
“你如今已落在了桓王手里,不管你愿不愿意,上官陵叫你办的事都已经泡汤了。这是你运气不好,而不是你没尽力。既然这样,与其白白一死,还不如留着命,做点真正有用的事。人生在世,应当学会通变随时,不要那么偏执。岑州已在我军手中,招云关也已被我军围成铁桶,就算你不答应帮忙,裴温也早晚非死即降。你去传个话,让他想通一点,现在降了,还能减少将来饿死杀伤的军民,岂不更好么?”
红药抱膝坐在原地,沉沉思索着,一直思索到夜半时分。她徐徐吐出一口气,仰头望望窗外偏西的月轮,忽然笑了。轩平的确是聪明人,她想,他的有些话还真是至理。
次日一早,轩平亲自来给她送饭。
“考虑得怎样?”
他精明的目光细察着那姑娘浮现出倦意的脸容,知道这对她而言是个艰难抉择,正自考虑着今番该用何种说辞,却蓦听红药开口。
“我答应了。”
得知红药应许,成玄策大喜过望,立即下令将红药带去围军之中,自己也亲至阵前。围在招云关前的北桓军看到桓王亲临,顿时爆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高涨的士气蓬勃涌起,如江河排浪,势不可当。
红药被绑上一辆小车,身体牢牢贴靠在柱子上,分毫动弹不得。轩平指着阵中排列整齐的弓弩手问她:“看得见么?”
红药怔了一会儿,慢慢点了下头。她第一次来到战场中,尽管眼下尚未开始作战,可这密布如林的剑戟,黑压压的人群,震耳欲聋的鼓角与喝声,一眼望去不见边际的战阵都令她受到了极大震撼,一时间只觉得舌头发干、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
轩平的声音在她耳畔:“看得见就好。仔细看,看清楚了。”
这显然的威慑意味,红药心知肚明。她眨动了一下干燥的眼皮,竭力望清前方的路,任由自己被推了出去。小车穿过军阵,穿过层层的弓箭手,她感到自己仿佛在与死神擦肩。
硕大的关城毫无遮挡地出现在她眼前,红药仰起脸,沿着高峻的城墙望上去,只望见旌旆飘摇,和一张张俯伏在垛口间的模糊面孔。唯有那些斑驳的墙砖无比清晰,一块跟着一块,一层叠着一层,直筑成巍然的姿影,千秋万世,万世千秋,默默无声地诉说着一轮又一轮的兴亡故事。
她的身躯猛烈颤抖起来,塞住的喉咙突然间被上天打开。
“城上的守军听着!”
她高亢的声音飞扬而起,腾上关楼,冲入霄汉,遏住行云。
“我是红药,是上官大人差来的信使!大人的援军不日就到!尔等务必坚守,不可降敌!”
一支利箭破空而来,正中她的后背心。
耳边轰隆作响,又有几支箭扎穿了她的肩膀和胸腹。红药无力地擡头,漫天箭雨倾泻而下。她调转目光,朝关城上又望了一眼,就在这一场大雨中悄然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