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当初教你剑法,九兰也好,我也好,都只不过想保得你无灾无厄,平平安安过完这辈子。结果也不知怎的,竟然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上官陵忽而就想起这句诗来。她想天底下的父母,或许都是同一副心肠:不求儿女为官作宰、富贵闻达,却只想他们安康无忧、全其天年——可这实在是何等的奢望啊?谁能把控一个人的命运?
命运。她再次思量起这两个字来。上一回它郑重其事地出现在她脑海里,究竟是什么时候?似乎是先王将她锁入天牢的那回。那一回,她的命运被他人决定着;这一次,她却要决定他人的命运了。这一支小小的令箭,拈在手里显得多么轻?可一旦发出去,就会变得沉重如山——而这份量实与胜败无关。
她渐渐想起,其实之前她革法施政、协理朝纲时,也已经“决定”过很多人的命运了,只是从没有这一次看起来如此清晰、如此近在眼前而已。自己帐下的将士、三十里外敌国的军众,她看得见他们的模样,想得出他们将要挥汗如雨、热血洒地的光景,如今师父无意中的一句感叹,又令她看见了他们背后忧心惴惴的父母妻儿。
然而,究竟是谁在决定谁的命运呢?
棋枰上方圆成列,黑白分明。上官陵俯首凝看着,心下暗想,倘若世事也都有这般规整的理路、这般毫无杂染的形质就好了,或许,唯有归真的道体才拥有同样的纯粹精一。
她默思无已,心底里隐约体会到一缕苍茫的悲绪,仿佛她正独行于蜿蜒无尽的河岸边,暮野苍苍,孤烟迢递,而那依稀存在过的秋月春花、莺声柳色,都已如片霞余影般飞散而去。
抚州很快被裴温拿下。失去了犄角之援,被围多日的下泉也粮尽而降了。上官陵重新见到代小昀时,发觉这姑娘变得“稳重”了不少,对于攻城也不再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上官陵心知肚明,一句也没多问——就算用的是改进后的器械,攻战的场面大约也足以令她印象深刻,以至于再轻俏不起来。
她担心给这姑娘心中留下太深阴影,于是主动开口,告诉她以后不必上阵,在营地驻守即可。不料,代小昀却拒绝了。
“我也不是那么娇弱的人啊!何况都走到这一步了,还能缩回去不成?放心好了,你上得了,裴将军上得了,我也上得了。”
上官陵凝眸细察,见她神色定定,目光朗透,知道这是深思熟虑后的打算,便丢开了不复提起,由着她自己的意思去。
小昀倒也是知事的,上官陵暗想,都走到这一步了,且又身负君王重托,难道能够因为一己的不忍或畏惧就退回去吗?她上官陵身为主帅,如今只能以克敌制胜为头等大义。命债血债也罢,毁誉嚣嚣也罢,既已站在了这个位置,便无可推脱,只得一肩担了——哪怕自己也不知到头来究竟担不担得住。
大军驻城安置已毕,上官陵开始谋划攻取招云关。一边命裴温率军驻扎柳原探听消息,另一边委派诸将,分兵略地。
裴温作战心切,有些宁耐不得。
“招云关距柳原甚近,又是桓西要塞,末将愿引本部兵马前往攻取!”
“将军莫急。”上官陵笑了笑道,“招云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纵然强行攻下,我军也必损耗极大。”她微顿了一下,修长手指划过地图:“将军不如先攻岑州。”
“岑州?”
“嗯。”上官陵点头,“北桓赋政,我素有所知,其西南各州与成洛之间因有惠山横阻,所收赋税难以各自直运,因而全部送到岑州转运,其府库中积聚较多,将军取下此城,我军正好补充资粮。而后东取寿川,断其水源。将军只管坐城而待,最多一月,招云关不攻自破。”
裴温领命而去。上官处理完手边事务,抽了些闲空带着红药去城中四处走走。长久的围困过后,城中一片萧条,商铺闭户,百业凋零。居民大都躲在家中,偶尔拨动窗扇窥一眼外头情形。街道上除了站岗和行走的士卒,便几乎只有饿殍的身影。尽管从前大军未至之时,日子也不见得好过,但战争无疑使原本的境况雪上加霜了。这城池虽曾经是北桓的城池,可从现在起也就成了昭国的疆域,身为昭国丞相,她需要设法改善这里民众的处境,善待这些新的子民。
调度粮食、修缮房舍等事都自不必说,然而上官陵所考虑的远不止在于此。存亡利害、安危荣辱的根本关键,难道是多一升米面、多一间屋宇能解决的么?
红药安静地跟在她身后,望着她略显清瘦却依旧挺直的背影,既觉钦敬又觉担忧,还额外有几分说不出的惆怅。身为随侍多年的亲信,她既不像顾夫人那样会救治伤员,也不像代小昀那样能辅助作战,除了照料起居让大人不必为日常琐事劳神以外,似乎也就再帮不上别的忙了。
因裴温拔营去了岑州,上官陵为稳妥起见,大致安排完城中事项后,就亲自整顿军马开去接应。谁知才动身没多久,裴温的战报便送了过来。报文写得喜气洋洋,声称此番出师果真如丞相所言大得时势之利,招云关守将极其见机,岑州刚被攻下,便立刻举旗降了。
上官陵把战报拿在手里阅览了好几遍,总觉得像有一丝不对劲,但事已至此,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叮嘱他不可掉以轻心,岑州的防务更不可疏忽懈怠。自己旋即快马加鞭,从速赶路。
遥山连绵,鸿雁远征。这思归的节候,却成了进兵的良辰。上官陵行军方至柳原,忽然接到候官的禀报,桓王新集结的大军已开至前线,正拦在他们的去路上。
“可曾探得有多少兵马?”
“听消息说,步骑共有十余万。”
上官陵点点头。北桓如今国库亏虚,还要分兵应对东线的容军,能抽调出十余万兵力单独对付她,大概也是掏空家底了。不过北桓军这行军速度可够快的,本以为依照之前的消息,该有十多天才到此处,看来这位主将大约也是个良将。
“可知敌军主将是谁?”
“此事北桓一直视为机密,严加保守。直到今日大军抵达,卑职等才探得确切消息,正是大将军谢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