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温接了茶盏在手,咽下无声的叹息,道:“‘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丞相所言,原本确是良策。可丞相或许有所不知,当年九原失陷,末将所部退守定襄,那城守与一伙奸民竟然暗通敌军,致使我许多弟兄屈死城中。非是末将记恨前怨,只是此等反复之民,纵然眼下归降,怕也未必保得稳固。倘若我大军北上之后,竟又故技重施,袭扰我军后方,岂不又是一桩麻烦?疆场之上,果毅为德。末将以为,不可因一念之仁,给军机大事留下隐患。”
上官陵听完裴温的话,修眉微敛,流露出几许深思之色。她当然知道裴温所言非虚,昔年的变故她亦有过耳闻,亲历此事的西军将士们大概就更是刻骨铭心。若不能妥善处理,心怀踌躇的恐怕将不只是裴温一人。
“忠诚是一种无上的英勇,非大勇者不能为之。”她缓步踱着,语调依然心平气和,“有几个人舍得放弃眼前的利益,反而选择希望渺茫而又更艰难的路呢?绝大多数人本就没有这样的勇气,很容易被势利所诱、被威胁所迫——这也是一种人之常情。当年北桓势大军强,他们为求自保,所以选择向敌军茍合取容。可如今,北桓似实而虚,内乱不断,时势之利,在于我方。降而复叛、帮助北桓袭扰我军……依照这些人的‘聪明’,大约也并不会冒着风险做这种有害无利的事。”
“将军或许仍有疑虑,但任何策略都不可能完美无缺。”她说着瞥了裴温一眼,回身步至案前,“这样,我给将军写一道手令。倘若九原定襄望风而降,你可派一支精锐驻守其地,在我大军班师之前严密看管,如有异动之人,可就地处决。如何?”
裴温注视着上官陵,目中似有讶异之色,继而又变化为一股冲融流漫的敬意,脸庞上紧绷的线条也柔和了下来。
“末将谨遵丞相将令!”
上官陵欣然展眉。她看得出,裴温在对北桓作战上相当积极,而他本身又是正当盛年、具备一定声望的宿将。虽然陛下不曾亲口交代过,但她自己心里也一直记挂着一件事,那就是要趁着大战,顺便遴选合适的将才,培养出新的国家干城。
“此番出征,责任重大。将军骁勇善战,又曾和北桓军交过手,因此我想请将军为我军前锋,不知将军是否愿受此任?”
这话落在裴温耳中,不啻于天降之喜,双眸一闪,如同霎时亮起一对火苗。他毫不犹豫,立刻屈下一膝。
“但凭丞相差遣!”
一阵“呜呜”的号角声从外面传来,低沉而恢廓,稍时,便是第二阵。与此同时,帐外响起一串串疾行脚步声。
上官陵带着裴温走出大帐,恰遇见代小昀迎面跑来,手里还拿着她重新改制的绞索。
“怎么?现在就出发了吗?”
“只是集合教阅。”上官陵简单答了一句,又道:“这些鼓乐号令,你也最好跟着熟悉一下。”
代小昀笑:“我正要说呢,军中脚力也宝贵,还要带着一堆乐器,原来是都有号令的用处,也不知是谁这样别出心裁?”
“这也不算别出心裁。”上官陵道,“你不见寺庙里的僧人?他们诵经念咒时,有敲木鱼的,有摇铃的……都属节制之用,若不然,心念就散了,经咒也就乱了。”
“行军作战,地广人众,因此用来节制进退的乐声也要响亮厚重。清庙高堂,从容揖让,所奏的礼乐就要雅正雍容,但仍各有度数。说到底,乐礼同源,本质相通,都是一种节度。裴将军,我说的若有差错,你可以指正。”
裴温正在倾耳聆听,冷不防突然听见她话语转向自己,不禁错愕了一下,还有些赧然:“丞相才学广博,末将一介武夫,只有受教的份,哪能指正丞相?”
上官陵清浅一笑,目光投向营幕前端然树立着的节钺:“将帅行权布令,节制兵马。有节才有权,能制才能令。尺蠖之屈,以求伸也。所谓权力,来源于节制,又体现为节制,二者本就是一体。然而天底下最难节制的兵马,不在身外,而在身内。这些事,旁人可以不知,为将者却不可不明。”
她说得不紧不慢,句句分明,却令裴温听得面色怔怔,若有所思。
上官陵出了一会儿神,回首向他望望,招呼道:“时候差不多了,去校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