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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彤管有炜(2 / 2)

“女子么?那倒更好。”上官陵笑道。一侧首,却见文修年眼神旷远,似喜似悲,如望如愁。

上官陵忽而意识到什么。

“这位许姑娘,与文大人是何关系?”

文修年无声一叹,半晌幽幽启口。

“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几片花瓣飘落池中,拂起一泓清漪。

上官陵存记在心,再见到沈安颐时,一句不漏地细加禀告。沈安颐本来就同情文修年身世,意外得知他还有个尚未完婚的妻子,听上官陵的描述,还像是念念不忘颇有真情,既然如此,她无论如何也要成全他——何况这又是两全其美的事。

许家早年也是名门,世代做着齐朝的史官,后来天子没了投奔容国,接着做容王的史官。到了许子孺一代,虽说家道没落,却到底算个士族,积世文儒的家声,眼高于顶的习气,挑起儿女亲家来总是高不成低不就,同样没落的世家嫌委屈,豪门贵族又拉不下脸去谄媚,一番耽搁下来,女儿琼枝早过了及笄之龄,婚事却还没个着落。

许琼枝却很耐得住性子,对自己的终身大事一点也不着急。

早年文许两家比邻而居,子女聚在一起玩耍,进学读书也是一个师父。许琼枝与文修年岁数相若,少小无猜,不大拘礼,起坐常在一处,描红问字,赌书泼茶,赋鸿雁之丽句,诵芍药之新诗。两家父母看在眼里,有意定亲,不料这时先王病危,在立嗣一事上两位家主意见相左,闹得不欢而散,文家后来索性搬了住处,儿女亲事更不再提起。

世事虽无定,人情却有常。这一边每观庭户,望佳人而未来;那一边常抚芸签,思檀郎之安在。虽是分隔两地断了音信,却都心如松柏磐石未移。直到后来文忆年立下战功,文氏兄弟受到王肃器重,眼见着家族似有振兴势头。文家来提亲,许子孺也不好记挂旧怨,只好倒杯喜酒,与老同僚一笑泯恩仇。

哪想到天有不测风云,婚期未至,文家又遭了灭门之祸。

许子孺拄着拐杖扫除旧书上的积灰,一面长吁短叹,这时候,一只玉手探过来,劫走了他的掸子。

“琼枝!”

老太史不满地一跺杖子。

“不好好待在房里绣你的嫁衣,跑来抢我的活!”

“父亲莫恼。”许琼枝笑得文静,“女儿方才得知一件喜事,特来禀告父亲。”

“什么喜事?”

不等对方回答,老太史抱着拐杖气呼呼往书桌前一坐:“又有人来提亲?我不是早说了……”

“不是亲事。”许琼枝极有远见地打断了他的话头,躲开他长篇累牍的教训,“女儿听说昭国开办女学,四处选聘饱学之士为座师。父亲满腹经纶,何不去试试?”

“真能折腾!”老太史不耐烦地敲敲拐杖,“一个个都不想着好好治国安民,净想着标新立异折腾人!我都一把老骨头了,才不陪他们折腾!”

许琼枝无奈垂首,捏了捏袖囊里的信。昭国女王怎么会听说她的名字?还特地致书前来?她一介闺秀,不是什么高人名士,只怕连容王都不知道她这号人,昭国女王远隔千里,能把眼光投在她身上,多半是有人举荐……传言说修年逃去了昭国,会是他么?

“摸什么呢?给我看看。”

父亲的话声拉回了她的神思,许琼枝见被识破,只得红着脸将信件递过去。

许子孺展开信,眯着眼看了一会儿,轻轻哼了一声。

“原来是这么回事。傻丫头,还学会玩声东击西!”

他瞥了女儿一眼,把信纸往桌面上一拍。

“还不快回房去?赶紧收拾东西。”

许家的车马于腊月二十抵达临臯,文修年早已帮忙准备好了住处。沈安颐在文昌殿接见许琼枝,宫中正在筹备新年,两人便顺着年节吉庆的话题闲聊。

“容国如何?也是这般过年的么?”

“诸国民间习俗虽各有不同,礼制却同出一源。若说容王宫中情形,想来应与陛下这里差不多。”

“你这是依着书上的记载猜的。”沈安颐禁不住发笑,“咱们说闲话,你猜猜也就罢了。日后若要你修书治史,也好这样胡猜臆测么?”

“史官秉笔直书,自然要有凭有据。”许琼枝也微笑,“若是实在弄不清,又非写不可的,只好写个大概,也不敢自己胡编。”

“你虽不胡编,可只写个大概,人家读着也觉得不清不楚。将来若有争议,后人要说你这史官不称职,你笔下的历史也不能做数了。”

“我搁笔的一刻,责任便尽了。他大可以不做数,到头来只是坑害他自己而已。”

“哦?”沈安颐被引逗起好奇心,“怎样叫坑害他自己?”

“一切历史都是活人的历史。”许琼枝道,“倘若有朝一日,世上不再有人,那人类的历史也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对活着的人来说,历史最重要的地方在于提供借鉴,在于让他们避开前人走过的错路,思考可为与不可为,把当下过得更好。凡事有大小,价值也有高低。专诸刺王僚,用的是鱼肠剑还是湛卢剑有什么要紧呢?要紧的是‘士为知己者死’。武王克商于牧野,是在甲子还是乙酉很重要么?重要的是‘天道无亲,惟德是辅’。细节的精确当然有价值,它本身彰显史官的求真精神,也为后人提供更坚强的信心。但是,不能为了逐末而舍本,不能因为一个细节无法考证,就轻易否定历史本身。因为历史的存在,不是为了过去的事,而是为了现在的人。”

沈安颐逐渐收了笑意,思量不语。

“本王改主意了。”她突然开口,“原本打算请你做国子馆的女学教师,但现在,本王要任你为太史,加兰台学士。”

其实也不算临时变卦。之前得到上官陵回奏以后,她左思右想,觉得现在开女学确实有些操之过急,除了众人的观念,成本也是一个大问题。虽说学以修身,可若无能够“回本”的实质好处,即便开科设学,怕也没有多少父母愿意把女儿送来“浪费工夫”。她正愁将人请来以后如何安置,现下却恰好得了个不错的理由。

不过这一番盘算,许琼枝当然毫不知情,于是那姑娘一怔之后,便沉默了。

“谢陛下赏识,但臣才疏学浅,恐不能胜任。”

她低垂的面容被显而易见的焦虑所笼罩,沈安颐明白,这句“不能胜任”并非出于自谦。

她凝目端详那姑娘片刻,缓缓抿起唇角,微笑起来。

“你的样子和以前的我很像。”她忽然改了自称,不动声色地换成了一副平易语调,“我刚刚继位的时候,也对权力有一种近乎本能的畏惧,仿佛它是块烙铁,每一触碰就会灼伤自己。可是后来我发现,会伤人的并不是权力本身,恰恰是自心的畏惧。而如果坦然接受它、把握它,那它非但不会伤人,反而可以成为自身的屏障、成长的力量。”

“所以说,当命运把我们推到这个位置时,我们唯一该干的就是安安心心地坐上去,这也是一种顺天应命,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