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见天子驱车向昆山,八骏共饮玉台前。
瑶姬新开云母帐,灵风驰骛九重天。
又不见燕王千金市骏骨,银蹄争向辽河渡。
清光冷照玉鞍鞯,一去秦庭不反顾。
怜君枉为千里驹,困顿驾辕导空舆。
缘何同类不同命?骈死槽枥谁嗟吁!
劝君莫向沙头死,劝君莫向西风泣。
明年陌上绿杨新,与君联骖看朝日。”
歌叹未毕,忽听有人笑道:“这个人真有意思,饮个马也有这许多感慨。我以前竟没看出你如此多愁善感。”
上官陵回头一看,女子含笑的脸庞英气秀丽,却是谢琬。
“谢将军。”
“你叫我还是叫我哥呀?”
谢琬神色揶揄,向身后偏了一下头。上官陵这才发现,跟在她后边帮忙牵马饮水的人,正是谢璇。
“真是运气好!我跟我哥出来散步,这么巧就碰见你。一别数年,可有想我呀?”
谢琬本就不拘小节,既知上官陵是女子,言行更无顾忌,说话间就攀在她肩上。上官陵赶忙把她拽下来。
“虽然将军放旷不羁,可大庭广众之下,还是留意闺声为好。”
见到故友太过兴奋,谢琬被她一提醒,终于注意到旁边还有别人,目光扫至文修年,只觉有些眼熟。上官陵见她盯着文修年久看,蓦然想起文忆年是死在她手下,为免生出意外,还是避免双方接触过多为妙。
“时候不早,我等还要寻找客店,就此别过吧!来日有缘,再与将军促膝长谈。”
上官陵开遁不及,被谢琬一把拽住了手腕。
“你这个人,当真无情。好不容易见次面,说不到三句话就要开溜!怎嘛?我们兄妹又不是老虎,怕吃了你不成?”
她的不满溢于言表,谢璇见状过来解围。
“此处地旷人稀,客店难寻。我们营地就在附近,大人若不介意,何妨在营中暂歇一夜?”
上官陵自己当然没什么介意的,只是不知……她转眸去看文修年,眼神中有征询之意,见文修年点头,遂道:“如此叨扰将军。”
这个举动落在谢璇眼中,却产生了歧义。他打量着文修年,神色有点微妙。
谢氏兄妹各有单独的帐篷,若依谢琬的本心,是想和上官陵抵足而眠,可惜当着旁人,上官陵显然也并不想暴露身份,无奈,只好表示另外给她安排住处。尽管如此,上官陵一进营地,还是被她拉到帐中叙旧,天南地北,恩怨情仇,战事家事,滔滔不绝。谢璇陪在一旁,话语不多,只是眉眼含笑地瞧着她俩,见二人茶杯空了,便亲自提壶给她们续上。
烛火燃尽了一支,谢琬撑着脑袋倚着桌案,眼皮开始打架。上官陵耳听帐外刁斗传更,料想时候不早,便叫她好生安歇,推杯起身。谢璇知会其意,遂跟着离座,送她回睡帐休息。
此时夜色已深,营中除了值夜的守兵,并无余人往来。
“与你同行的那位公子,看起来风度不俗,是你的朋友吗?”
两人并肩漫步时,谢璇如是问。
上官陵道:“谈不上朋友,只是他家中遭逢变故,我受人之托,送他去别处安身。”
“原来如此。我看江蓠还跟着你,她现在是你的随从吗?”
“两年前商州案结束后,我见她武艺不错,便推荐她去龙章卫。女王陛下身边,若有女子做近卫扈从,更方便一些。这回是陛下派她保护我出行。”
谢璇轻轻一笑:“你的本事我是知道的,若论武功,恐怕她不及你。不过,说起商州案……你似乎还欠我一个答案?”
上官陵步足微缓。
谢璇言下所指,她心知肚明。问题总是要面对的,与其让对方费劲疑猜牵肠挂肚,不如早早坦诚清楚。她本不是扭捏之人,更不愿玩弄他人的感情,何况谢家兄妹视她为挚友,待她情谊深厚,拖泥带水耽误他人更是极不应该。尽早划清边界,指明可为与不可为,才是身为朋友的担当和尊重。
“天下淑女众多,将军若欲寻佳偶,想来亦非难事。”
这是委婉的拒绝,谢璇目光微黯。
“我心之所系,你不明白吗?”
上官陵摇头:“你心系任何人都可以,唯独我不行。”
“为何?”
上官陵默然顷刻。
“你知道的。”
谢璇一时无言。
若说听不懂上官陵的话意,那自然是假的。作为桓王近臣,有些事他不可能不明白,只是他从来不愿挑明,甚至不愿正视而已。
“北桓与昭国,不一定要为敌。”
这句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
“桓王的志向,你比我更清楚,何必自欺欺人?”上官陵一叹回身,神色温平如故,“承蒙将军错爱,上官陵铭感于心,只是时局如此,实在不敢贻误将军。今生今世,能与将军和令妹为友,已属罕有的际会。君子之交,可以淡泊如水,发乎情礼,止乎忠义,无亏人臣之节。但若纠缠过深,难免陷将军于不测之渊,届时情义两不全,实非我所愿。”
谢璇目光幽幽地凝视着她,沉默良久。
“你的顾虑太多。”他长叹出声,“危险也好,流言也罢,我并不在乎。只要你愿意……”
“我不愿意。”
上官陵擡眼,直视着他,眸光如月色般清冷,又如流水般灵透。
“我自幼学诗书,心中之至愿,乃是辅明君、匡天下。乔装系狱,几经挫折,险象环生,死而又生……我也都不在乎。唯此一愿,水火不能焚溺,穷达不能改易。为此一愿,除道义之外,万事可抛。何况如今这一愿,已不止是我个人的心愿了;我肩头所负,也不止是个人的情义。想来将军也是如此。日后倘若不幸于战场相逢,愿将军国事为重,切勿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