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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皎皎白驹(2 / 2)

暗无天日的地方感觉不到时间流逝,徐牧不知自己被关进来多久,只知道自己的心情从绝望到平静,从愤激到沉郁,兜转起伏了无数个来回,直到牢门外突兀响起的脚步声将他从沉溺中拉起。

牢门打开,来访者踏入,竟是熟悉的面孔。

徐牧看见故人,先就冷笑一声。

“你如今仕途通达,怎么舍得纡尊降贵,来看我这罪徒?”

他言辞不客气,钟离煜却不动气,撩袍在他对面坐下。

“你我朋友一场,何出此言?”

“我何出此言?”徐牧盯着他,“这里防守严密,你若不是奉桓王之命,怎能光明正大地进来?说罢,到底打算怎么处置我?”

钟离煜说:“我不是来杀你的。”

“那就是来劝降的了!”徐牧嘴唇发抖,再次扯出一个冷笑,“不必枉费力气,我死也不会如你们所愿!”

“何必这么固执?”钟离煜态度平和,“逝者已矣,日子还是要过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只是感动自己罢了。幸亏桓王心胸宽大,有意放过你一命。何不趁着还有命在,做些有用之事?”

“住口!”徐牧眼圈发红,隐有忿然之色,“二殿下屈死于北桓太师之手,你不思报复也就罢了,怎能投效敌国,与仇人同朝为伍?你不羞愧么?殿下虽然有时候脾气不太好,但也从未亏待过你,他刚死你就改换门庭,你的良心何在?”

“殿下惨呐……”他垂下脸去,似欲堕泪,“死在异国他乡,连个送葬的人都没有,席子一裹就埋了。我无能,好不容易找到他,却又眼睁睁看着他死,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豁命为他报仇,结果还是没成功。我从前敬佩你有胆识,没想到你是这么不顾情义的人,看来忠孝节义,对你是空话了!你只管去求你的富贵,不必来我这儿当说客!”

钟离煜见他情绪激动,便不吭声,过了好一阵,见他神色冷静了些,方才鼓掌开口。

“徐兄说得好!说得真好!可你在这里慷慨激昂,殿下就能起死回生吗?你把自己弄到这个田地,对事情可有一点助益?是啊,你有情义,有廉耻,有节操,可你的心呢?在你心里,一个人就等于全世界?匹夫匹妇守一人之节,大丈夫守天下之节。不识其理者,往往自误而不自知。伯夷叔齐不食周粟,终致饿死,千载之下,徒有虚名!我在容国身受幽囚之辱,却拼命茍活下来,并非不知羞耻,只因尚未建立尺寸功业,死也不过轻于鸿毛!荣辱有轻重,节义有大小,小枉而大直,君子行之。全小节而误大事,小人而已!”

很多事情,他不能明言。虽然看不见,但钟离煜知道狱卒还守在牢房外,只言片语,都可能被呈报给桓王。他只能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惟愿这个向来不够聪明的好友,能够体会他的真心而已。

徐牧眼皮不眨地望着他,神色几变。正当钟离煜以为他没能听懂,准备再度开口时,他猛然倾过身来,一把抓住了钟离煜的手,用力之大,让钟离煜感到了痛意。

“我听说制霸之君,有生臣;传业之国,有死臣。死者成行,生者成名。死者立义,生者立功。贤弟有大才,留在此处可建不世之功,扬千古之名。而我徐牧,不过一庸人而已,生既不能辅国匡君,倒不如一死以全人臣之义,也算不枉此生。”

徐牧的声音压低了些,那些话落在钟离煜耳中,越发如铅铁一般重。钟离煜说不出话来。

“徐兄……”良久,他翕动嘴唇,“既如此,小弟不强你所难。”

太微宫。

成玄策坐在大殿内,手中翻弄着几张笺纸。

“启禀王上,钟离煜求见。”

“宣。”

不多时,钟离煜迈入殿来,在王座前肃然屈膝。

“臣有负王上所托,未能劝得徐牧投降,请王上降罪。”

出乎意料,成玄策并未露出愠色,反而笑了一下。

“看来他死志坚决。罢了,先生已经尽力,不必自责。”

“谢王上宽恕。”

“钟离先生,来,这边请坐。”

成玄策步至他面前,亲自将钟离煜扶起,又引他上座。桓王此刻的态度亲切而客气,甚至可说是敬重,钟离煜惊讶,谦退躬身:“臣乃微贱之人,桓王礼遇,臣愧不敢受。”

“先生太过谦了。”成玄策笑意愈显和善,“本王求贤若渴,搜罗人才无数,可如先生这般有德操见识的人万中无一。先生只管上座,本王有要事求教。”

钟离煜听闻便不再推辞,恭顺地坐在他指定的位置上。

“先生从昭国来,想必知道那边的情形?”

“略知些许。臣之前在容国被误捕,耽误了好些日子,若说昭国近期情形,臣不曾亲自见闻,以道听途说为主。”

“这都无妨。”成玄策道,“言官许多时候也风闻言事,道听途说也有它的真实之处。本王听说老昭王命公主继位,真是令人吃惊,真有此事吗?”

这样简单的试探,钟离煜当然不可能上当:“据臣所知,确有此事。”

“那是什么原因,使昭王放着儿子不立,却传位公主?”

“表面上看,是昭王觉得儿子们资质不足不堪大任。事实上……”钟离煜说到此处,特地停了停,见桓王兴致陡增,知道自己的思路对了,便接下去道:“事实上,依臣所见,昭王是自知无法在活着的时候将新政推行完成,恐怕人亡政息,这才破例使公主继位。新政的主持者上官陵乃公主授业之师,他为了完成自己的抱负,也力保公主继位,种种因素相加,便造成了今日的局面。”

成玄策快悦地抚掌:“先生果然目光锐利,言语通透,与本王所想不谋而合。那沈安颐继位后,是如何治国,如何驾驭臣下的?本王听说她从不独断专行,凡事必与臣子商量,是真的吗?”

钟离煜深深明白,一个合格的间者最好不要向敌主隐瞒事相。因为事相可以求证,一旦被揭发,不止会败坏自己的信誉,更会将自身推入极大的危险中。他能够操弄的,并非事相本身,而是对于事相的解读。解读是认知上的事情,就算它全盘错误,就算它的错误被旁人揭露,也很方便以“才疏学浅”这样的理由推搪。而在桓王那边,最多也只显露了他智虑欠缺,而非忠心不足。

于是他把头点了一点,坦言道:“的确如此,从未听说过她独断专行。”

“这么说倒真是个明君了!”成玄策叹道,“看来老昭王这步棋走得也不算坏。”

钟离煜道:“那也未见得。”

“哦?”

“不独断可能是因为贤明,也可能是因为软弱。有的君主自己缺乏主意,凡事必要问人,长此以往,权柄下移,对内不能诛邪镇恶,对外不能御寇平敌,忧患生而不自知。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成玄策一想,果然是这个道理,心中极是服气,忧虑顿消。

“先生一席话,令人茅塞顿开。那依你看,她是贤明还是软弱呢?”

“臣与她接触不多,了解有限。不过想来人性皆复杂,不能片面看待。她一介女流,本性必然软弱;却又知书识礼,大约也有几分贤明,不可一言定论。”

成玄策诚服地点头,又问:“那她继位后是如何安抚旧臣,笼络贵戚的呢?”

钟离煜道:“各居旧位,各安旧邑,不曾安抚笼络。”

“那她可曾施恩惠民?”

“韩子墨为司刑,刑赏依法,她自己不另赏一铢,谈不上施恩百姓。”

“那她何等勤政?”

“政在下官。我听说她自己平时作息与常人无异,有事听朝,无事读书弄琴,并不特别勤政。”

成玄策心下大安,一时乐不可支。

他在高兴什么呢?钟离煜看着他喜色盈溢的面容,暗自想着,昭国之治,重礼序而禁徒党,重公法而禁私恩。国君不贪权事,不尚巧智,不立卓行,而修人常,此所谓持正而行中。如此国必治,事必成。作为敌国之君,桓王到底有什么可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