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不解释还好,一解释之下,顾曲的脸色反倒愈加迷惑起来:“四象之性?”
“你可以想想四时。”卓秋澜补充道,“四时就是四象的一种‘应化’。春时万物始萌,以善生为德,这就叫‘元’;夏时万物条畅,以会通为德,这就叫‘亨’;秋时万物成实,以和济为德,这就叫‘利’;冬时万物消藏,以正固为德,这就叫‘贞’。”
“此四德,亦如四时一般,首尾相连,循环相生。所谓‘贞下起元’,就是说这一期的‘贞’能够生出下一期的‘元’。世间万物,都有起落消长,天地若无贞固之德,便注定只有一次花红柳绿,而不会再有新的春天。那样的死就是永死,那样的否就是终否——而非‘否极泰来’的否了。”
“因此,贞之为德,多用于艰难险阻之世,比如屯卦初九的爻辞:‘利居贞’,又如明夷的卦辞:‘利艰贞’。不过其实绝大部分卦中都有它,因为世间诸事哪怕处在上升期间,内中也未必没有衰退的因素,所以贞为常德,为可久之道,只是在某些情况下会显得尤为重要而已。”
“道长说得好!”君留夷抚掌笑道,“不过话虽如此,也有忌用的。比如节卦云:‘苦节不可贞’。贞之所用,本求正固,为节过苦不免伤本,反而有揠苗助长之患了。”
年节刚过,春寒料峭。
寒冷仿佛不仅能冻住河面,连人间世事也冻结了。一整个冬天,临臯都处在一种沉闷单调的氛围里,先王谢世让王城也变得了无生气。直到开春以后,柳芽初吐,百工兴业,方才又变回了烟火人间。
年轻的女王陛下在绵绵宫漏声中枯坐了半个时辰,手里的条陈翻了十几遍,御笔拿起又搁下,最终还是一字未批。
“陛下在犹疑什么?”
说话的是尚书令上官陵。早在呈报之前,她就知道这批律文很可能通不过,韩子墨或许是太急于整肃狱治,在刑律的选择上从严不从宽,连她都觉得刻削,沈安颐的反应可想而知。
韩子墨主持订立新律是先王在世时的决策,因此上官陵之后未再插手修订事宜。直到律文初步制定完毕,韩子墨奏陈时,沈安颐因为事忙,暂委上官陵先行审查,上官陵这才看到。一看之下,她感觉可能不妥。她也曾与韩子墨商谈,意图抓大放小,但韩子墨坚意不改。于是,便轮到女王陛下来头疼了。
“这些条文太严苛了。许多都太严苛了。”沈安颐一边说话,一边摇着头,“韩卿。”
“臣在。”
“你是不是弄错了?我叫你拟定的,是通行律法。你该不会……把历代酷刑搜罗了一遍报给本王?”
“臣没弄错。”韩子墨的脸色很正经,“昏君重罪轻罚,明君轻罪重罚。陛下若要整顿刑律,廓清乱局,就必须以严正为本。否则还不如不做。”
“你这不是严正,而是严酷。为何不能轻罪轻罚,重罪重罚?”
韩子墨不吭声,像在思索什么。
沈安颐看起来也不期望他回答,继续问下一条。
“还有这个,你是不是把陈金自赎的部分全都删了?”
“所谓陈金自赎,不过是牺牲狱治的公正增加国库收入。以臣之见,这纯是因小失大。明主不贵珠玉之宝,而贵刑狱之明。如此祸国之计,也不知哪个想出来的。”
“不是钱的事。”沈安颐无奈摇头,“有些人为生活所迫,或者因为无知,这才犯下过错。要允许他们有被教化、改过的机会。”
“不教而诛谓之虐,教化的机会当然要有,但不是在犯罪之后,而应该在犯罪之前。所以……”
“所以你就搞了这条——不知刑而犯者,狱官同坐!”
沈安颐放下奏陈,望向韩子墨的眼神里写着诧异,喉中却突然逸出一声笑。
“你这个弄法,还有谁敢当狱官?”
韩子墨沉默片刻,忽问:“陛下可知,若欲行律治,最大的阻碍是什么?”
沈安颐看着他:“韩卿有话大可直言。”
韩子墨一躬身。
“那臣直言不讳。律治最大的阻碍有二:一是恩惠,二是恩赦。君主喜欢搞小恩小惠,臣下就容易以私废公,民间就会盛行依情不依理的风气。一旦出现这种局面,法典写得再漂亮,也不过是一纸空文。”
“有些君王,为了博取仁爱的名声,喜欢时不时地赦免罪人。他们的理由往往很多,比如这个人的犯罪动机值得怜悯;那个人在乡党中被人称道,是个孝子贤孙……诸如此类,不一而足。结果呢?会怎样?今天赦了小罪,明天人们就敢试着犯大罪;今天一个孝子贤孙被赦免,明天就有十个人顶着孝子贤孙的名头逍遥法外。这样的君主,为了自己的虚名,将人民一步步推向赦无可赦的重罪上,推向盗贼猖獗的祸乱中,这是假仁。真正的仁君,是将人民阻拦在犯罪的第一步。君主不赦小过,人们就不敢进一步犯大罪。明王在上,少有刑罚,并不是因为包庇赦免了罪犯,而是因为杜绝了人民犯罪的途径,酷刑虽然设立在那里,但因为没人犯罪,事实上并没有施行的机会。所以有人说,律法的最高境界,是重法如无法,重刑如无刑。”
他一口气说罢,擡头望向座上新君:“倘若陛下认为,如此办法无人敢做狱官。微臣愿以身先,为陛下解忧!”
沈安颐默然许久,目光转向旁边久未发一语的上官陵。
“卿的意见如何?”
上官陵与她视线一触,意下便即了然。
“陛下可是担心,严刑峻法治世,百姓会怨恨朝廷?”
沈安颐的脸色宽悦了几分。不得不说,作为与她相处多时的恩师兼密友,上官陵的确是最明白她心之所系的人。
“有解么?”
“有。”上官陵的语气沉着宁静,透着让人安心的力道:“自律其身。”
“自律?”
“严刑峻法最祸世之处,不在于其严峻,而在于贵贱不等。为人君者,当知峻法之可用,更当知峻法之可畏。人君用峻法而畏,则百姓知君王与己同情也,虽受不怨;人君用峻法而乐,则百姓知君王与己异心也,虽赦而恨。怨与不怨,恨与不恨,不在于法,而在于陛下用法之心。”
沈安颐愈发沉默。
上官陵没有明确表示支持或反对,只是告诉她“可用”。可用的意思就是有好处也有坏处。那么到头来究竟要不要用,仍是取决于她自己。
“既然如此——”她双眸一擡,出言笃定:“那就不用。”
案前两个臣子俱是一愣。
韩子墨尤觉意外。沈安颐不管是做公主时还是继位之后,给人的感觉都不像是意志特别坚定的人,她的好处是容易听谏,但也许是太容易了,以至于和先王相比,多少缺乏几分威严。也正因此,即便他知道这套律文不符合她的心意,也一直觉得只要自己坚持,就不会是一个问题。
“两位说得都好。”沈安颐开口,语调中已无喜怒,“国家需要狱治清明。但清明的目的是为了百姓安居乐业,与其为了效率用苛刑,本王宁可为了安民用宽刑。昭国眼下仍需休养,律法太刻人心惶惶非本王所愿,还是应以轻省为主。这前五十条量刑还算得当,本王允可了,至于后面的部分,你们再整订一次,尽快呈上。”
她的语气柔若春风,话中的意思却很明晰坚决。韩子墨不再分辩,应命而退。
修订律文不是容易的事,沈安颐颇能体谅臣子,因此并不急于催促。又过了几天,韩子墨的呈文没等来,却先等来一封意外奏报——
北桓寇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