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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江山永别(2 / 2)

火灾后的王宫有待修缮,早朝和日常理政的地点也便改在了太清宫。群臣不辞辛劳地往来于府邸和离宫之间,除了公职上的必要,也因存着一窥究竟的心思。当看到公主接见他们的时间日益缩短,白天的议政频频被突兀出现的宫侍打断,他们知道,昭王的日子不多了。

有幸进寝殿叩安的臣子发现,病榻上的君王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下去。到了月底,沈安颐不得不暂时放下一切政务,不分昼夜地侍奉榻前。

昭王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短暂清醒的片刻,也每每分不清身边侍候的人。可一天夜里,他竟奇迹般的苏醒,凭着一己之力从床上坐起来,就连呼唤女儿名字的声音也显得格外苍劲有力。

睡眼朦胧的沈安颐蓦然惊醒,一下扑到床榻边。

“父王!”

她的眼里涌起激动的泪花,急忙要传太医,却被昭王止住了。

“不用叫他们,我有些话和你说。”

沈安颐一边抹泪,忙忙点头:“父王请讲。”

蜡泪如线,烛焰猛烈地蹿腾,似要拼着余力燃尽这最后的长夜。

沈安颐看见父亲翕动的嘴唇干裂苍白,她害怕。一种莫名的直觉告诉她,昭王此刻的精神矍铄很可能只是大限到来前的昙花一现。她颤抖着靠过去,紧紧握住父亲枯瘦的双手。

“本王一生,少德寡能。对外不能御强寇,对内……不善教子孙。身后能留下来的,除了几个尚可一用的臣子,便只有一个烂摊子……”

“方今天下无主,列国彼此侵吞不休。我昭国兵弱,虽赖先王福荫,保得社稷至今,却也屡受苦患。十五年一场大战,北桓袭我封疆,残杀子民无数。二十二年又夺我城池……这不但是为父之仇,更是昭国万千子民之恨啊!为父每刻不忘报还,奈何天不假年……”

他闭目一叹,眼角似有泪意,半晌平息了悲怀,方才睁眼看向榻前的沈安颐:“孩儿,为父知道此责重大,你又是个女孩儿,你要是觉得自己担不起这个重担……”

“父王!”沈安颐握着他的手越发用力,眼眶里泪光莹烁,眼神却坚定毅然。她开口,吐字如钉:“女儿担得起。”

若是放在平常,她可能的确要瞻前顾后掂量一番,但此刻却不知从哪冒出一股坚决的勇气,也许只是被另一种更强烈的感情驱使:必须扛下这一切,不能让父亲在所剩无几的时间里还不得安心。

这句话出口,她看见昭王眉宇舒展,眼神变得宽慰祥和起来。

“你的两个哥哥,今后你打算如何处置?”

这又是一道难题。沈安颐抿了抿唇,终究还是直抒胸怀:“人之初,性本善。哪个做子女的,天生就想当悖逆儿孙?只是有时走岔了路子,一步错步步错,便不免自误了。”

昭王慨然叹息。

“你说的是一个理。但他们最大的错,是生错了门户。你二哥虽然莽撞,但若生在寻常士绅之家,也可一辈子衣食无忧,或许还能博个憨直好施的名声。你大哥有些聪明之处,更兼消息灵通,善于钻营,若生为商贾之子,未必不能兴旺发家——后事如何且不必提。可惜呀,偏都生做了王子,被王位的光辉迷了心窍,眼界又不够,成日只会计算自己那点子事情,偏要往这条路上钻。这也是本王早年疏于教导之过,待到明白过来,悔之晚矣。”

沈安颐俯首称是。

“为一己计谋,可以为庶人;为一家计,可以为家长;为一国计,可以为国君;为天下计,方可称天子。你今后坐了这个位子,千万要记得自己的责任,不可让自己的心小了,不可被它迷惑。这位子,历来最能惑人。”

“是,女儿记住了。”

昭王喝一口水,端详她片刻,又道:“你这孩子,万事都好,只是太重情了些。情这个字,有好处,也有坏处,可惜能用好的人少,自误的却多不胜数。”

“父王教训的是。”

“去,”他指了指宫殿另一头的博古架,“替为父拿过来。”

架上挂着一幅画,绝大多数时候是卷起来的,只有在极少数情况下才会应昭王要求展开。沈安颐将它取下,捧到昭王面前,接到父亲眼神示意,这才小心翼翼地打开。

画中并无花鸟鱼虫,仅有一名女子手持杏枝迎风而舞,姿态却与宫中歌儿舞女颇为不同,别有一番侠烈风范,可她看向卷外的眼眸却又温柔如水,浅笑含情。

沈安颐感慨万千。

母后驾鹤已久,而今只能在梦中画里重逢,却也聊胜于无。

“早知后来如此,我当初绝不执意要她入宫……”昭王凝望画纸良久,突然松懈了全身的力气,向后倒回枕上,声音也低落下去,“不但令她过早辞世,就连她所出的子女……也死的死散的散。如今还留在本王身边的,竟只剩下你一人……”

他无力地闭住双眼,记忆不合时宜地涌出,迫使他再次回想起那桩最令他心痛憾恨的往事。他原本,原本可以留下一个好孩子,却被自己亲手放弃了……

“君若弃此儿,将来膝下无孝子。”

洪希圣的告诫之辞言犹在耳,当年的他却嗤之以鼻。他是严格的父王,是英明的国君,大权在握说一不二,孝又怎样不孝又如何?他教治严明权不易手,小子们还能翻天不成?

岂料到了如今,会是这个局面呢?

世事变幻得这样快,而他的心境也早已不复从前。

“你可还记得你那个最小的弟弟?”

沈安颐一愣之下也即回神,点头道:“记得。”

“他没有死,本王没有杀他。你母亲派人将他密送出宫。他毕竟是你母亲怀胎十月辛苦生下的孩子,我不忍赶尽杀绝,便只装作不知此事……”

沈安颐吃惊得忘记了言语。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幼弟的真实下落,还是来自父王的口中。对亡母的追怀、对幼年时代的思忆,和天性中对姊妹的疼爱之情混合交织,令她一时悲欣交集。

“那他现在何处?”

昭王的眼神却涣散起来,脸色也渐转迷茫。

“他在何处……本王也不知道……我多次遣人寻找,却始终一无所获……本王的罪孽……是本王的罪孽啊……”

为了所谓的社稷安宁,抛弃襁褓中的亲生骨肉,究竟是对是错?到头来,却只剩下了几个不肖子孙,这是否也是上天的惩罚?惩罚他的无亲,惩罚他的不仁。

“安颐,你继位以后,也要继续找他,为父欠他的……如果他还活着……”

“如果他活着,女儿定会保护好他,教他读书,让他继承王位!会的!女儿会记得的!父王放心,父王——”

少女的话语噎止在喉咙里。

榻上昭王眼皮一抖,颓然覆下。握着她的手突然松开,无声垂落了下去。

沈安颐呆滞地跪在地上,两眼发直地看着父亲,整个人恍如坠在空中。宫殿里的气氛一下变得肃穆而悲切,内侍宫女跪了一地,短暂的惶恐之后,响起了连片的举哀之声。

沈安颐迷迷糊糊地听见极长的钟声,伴随着先王宾天的布告声传出寝殿,传出太清宫,飘下山岗,飘过河流,飘向王都的宫城闾巷……明日,便将朝野皆闻。

《列国志·昭志》:丙午年十月,惠王崩,遗诏公主安颐嗣位,丞相冯虚佐之。其时公主年少,天下哗然。

第一缕阳光照进殿宇时,沈安颐倚坐在棺木旁,思维陷入了一片混沌。

时隔一年,她再一次经历了丧亲之痛。这回死神并非突如其来,她对这一天早有预料,可当它真正降临时,理智上的准备对于减轻痛苦的帮助仍是微乎其微。悲恸之外,更有数不清的迷惘。她果真能像自己在父亲病榻前承诺的那样,独自肩负起国家,担当如此重任吗?

父亲已经不在了。虽然去国为质多年,他真正在她身边的时间并不长久,但在子女心中,父母的存在总归像是一道屏障、一份倚恃,哪怕只是名义上的。

现在这道屏障已然消失,一切都落在了自己手中,不论是权力,还是责任。

她本能地蜷缩起来,轻轻抱住自己柔弱的肩膀。

寂静中传来脚步声,一下一下,节奏均匀,沿着青砖地面回荡而近。

沈安颐眨了一下酸涩的眼睛,好一会儿,方才辨认出这个头戴高冠、脊背笔挺的人是父王留给她“尚可一用”的臣子之一——韩子墨。

韩子墨捧着孝服站在她面前,仍是那副无动于衷的表情。他开口,话语也简洁无比:“请新君更衣。”

沈安颐向他看看,不确定他到底知道多少事情,此刻却也无心细问。

她转过头,茫然四顾,宫殿内外一片缟素。白幡无数,飘卷不息,犹如大雪纷飞。

人影在门槛前轻轻一掠,上官陵款步而入。朦胧晨曦之中,她的身姿峻拔而坚稳,如一道清光,劈开拂晓的霜尘。

一刹那春风吹了满殿,沈安颐缓缓站起,迎向她即将到来的、注定风云激荡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