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少不更事,哪晓得人心暗昧复杂?”他拍拍女儿的肩头,谆谆训诲,“本王这么做,正是为了防患于未然,让她一辈子也起不了念头。这也是保护她:底线摆在那里,时时警醒,岂不好过将来君臣背道,让你不得不痛下杀手么?”
沈安颐听得惊心动魄,一时僵硬在那里,半晌,才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可父王……就不怕物极必反,逼得她心生怨恨,反而坏事么?”
“一杯药酒而已,离物极必反还远得很呢!”昭王笑笑,“再说,这不是正好方便你以后施恩么?我老头子都躺到土里了,她要怨恨就随她怨恨去吧。你待她好,她又怎会迁怒于你?”
说完这些话,他苍眉稍展,仿佛在安排完一件要事之后,他的精力也已竭尽。被沈安颐搀扶着躺回被褥,他便闭上干涩的眼睛,随意摆了摆手:“你也去吧,为父想独自静一静。”
“是。”
此时已入了后半夜。今宵月色不明,苍白的月轮总在如墨的云纱后徘徊。露滴清寒,除了廊下门边几个值夜宫人,宫墙内外已经看不见人影了,几株美人蕉惆怅地倚着墙垣。
沈安颐在钟楼附近遇见上官陵。
“公主。”
沈安颐点了点头权当应答,与她相伴同行。
走出十来步,沈安颐忽问:“你怪我么?”
“公主何出此言?”上官陵道,“我自己做的选择,与公主何干?”
她一笑,语气更舒缓了几分:“说来,我还不曾好好谢过公主……”
“我没救你。”沈安颐一口截住,“是过忘山门发生变故,北桓占据了先手。你自己运气好,不是我的功劳。”
“原来如此。”
上官陵微颔首,一瞬的惊异过后,也便消化了这个讯息,继续道:“但我更想道谢的是……”
话语突然顿住,她发现接下去想说的东西无法组织,不管怎样表达,都似乎难以尽意。
她真正感怀的是,公主读懂了她的选择、她的决心、她的意欲,她的贪恋……并尊重了它们。尽管那个时候,她们之间几乎没有什么语言交流。
沈安颐道:“不必言谢。”
“可是……就这样以男子身份活一辈子,你真不觉得遗憾吗?”
过去的隐忍可以淡忘,然而亲手毁灭未来的希望,就真的一点痛楚也没有么?
上官陵没有回答,不知过了多久,方才缓缓开口。
“这些天在牢房里,我想了许多。你知道当时,我最害怕的是什么吗?”
宫灯不明,晃动的光影飘抹进她深远的眸光,似平添了一笔忧郁。
沈安颐凝望着她,心下百转思量。怕死?不,不对,死纵然可怕,可对上官陵来说,会引起这样绵长思虑的,不太可能是这个。
“怕新政夭折?后继无人?”
上官陵摇头:“不是。”
“我真正害怕的,是我费尽心力孜孜以求的东西,到最后却是一场错误。”
沈安颐愣了愣,不由得皱起眉头。
“你是在自省么?”她的眼神里有不可思议,还有隐约的愤然,“这种事有什么好自省的?你这次之所以获罪入狱是因为朝廷用人之制有问题。是规则本身不合理!你难道还觉得自己真有什么罪过?我真想不到……你也会有这样的迂腐之见……”
上官陵目光幽幽地注视着她,片刻,却笑了。
“公主,”她的嗓音微微喑哑,似含着慨然的叹息,“你能这样想,我很高兴。”
沈安颐侧过头来,对视着她的眼睛,多少有些疑惑。
上官陵继续道:“但我并不是在说这件事。旧的规则不合理,这个我们都知道,否则也不会试图改变。可问题在于,现在我们认为正确的事,本身是否又另一种错误?不是说它在将来会随着时间而变异朽坏,而是说在此时此刻,在它当下出现的时分,就只是一叶障目所成的幻象。”
“我们总是说,我们是为天下人谋福佑,为万世开太平。可到了实际做起来,天下人却成了必遭牺牲的对象,成了太平的代价。往圣所言,先贤所求,难道真的是这样吗?除了一个个有血有肉、会哭会痛的人,难道还另有一个‘天下人’吗?究竟什么才是真实?什么才是臆想?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
沈安颐默然半晌,款款地笑了一下:“你实在很善良。”
上官陵摇头:“我不是善良,我只是忽然不明白,何为公义。”
“也许这是人的通病,只有事关己身的时候,才会发现……原来很多东西都有疑问,并不如原本想象中那么确凿无疑。”
“这是个死结。”沈安颐道,“大局布置关注的是总体走向,看重的是最终结果。为了达到结果,过程中总会造成不可避免的牺牲。在棋手看来,只要结局符合预期,便是胜利,其他的,似乎也就不足为道。”
“结果重要,但过程也并非不值一提。光阴无穷,人的生命却有限,若单以结果论,那究竟哪一刻算是真正的结果呢?我死之时是结果?还是你死之时是结果?十年后战胜是结果?还是百年后覆亡是结果?对历史而言,成败兴亡都不过是一种状态,并无高下优劣之分。因为时间的存在,互相矛盾的事可以并存。若只论利益结果,是非善恶的区分乃至价值高低的判断,就都会变成模糊不清的东西。”
沈安颐微不可觉地叹息,她自是明白上官陵的思虑,可这些问题从来都不可解。往者无人识,来者亦难知。
“你我身处时间之内,又怎能跳出时间看待一切?人的眼界有限,所能做的也都有限,不过是各尽其力罢了。朝菌不知晦朔,倘若因此饿坏了半夜的虫鸟,也不能算它的过错。若是天下有宁日,哪怕终归不能长久,也好过现在。”
她这时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着上官陵。
“你若想放弃,又何必喝那杯酒?只要父王去了杀心,我定有办法让你出宫……”
上官陵道:“我几时说过要放弃?”
“可你不是怕这是个错误?”
上官陵低声一笑。
“我既然选定了这条路,就断无半途而废之理。就算是错,我也要睁着眼睛,自己看个清楚。”
她擡眼,望向面前少女,明星莹莹的双眸里有温柔的感激:“公主,你待我这样好,上官陵无以为报,只是……”
“尽此微躯,愿效平生。”
一生一世,许国许君。
就算失去了身为女子的本能,再难为人母、为人妻;就算前路茫茫,祸福难断……上官陵依旧是上官陵。
依旧怀有天下之策,依旧可以笑指山河。
沈安颐看着她,觉得自己的心像是分成了两半,一半因奋激而雀跃动容,另一半却沉浸在漫无目标的伤感里。胸中似有千万种意绪,可竟一句话也说不出,千言万语,都化作了静默的凝视。
夜空亮了亮。
一缕风烟掠过,上官陵颊边被照出一抹明艳的红,衬得她的眼眸更加黑亮。
“那是什么?”
上官陵忽然问了一句,目光远指。沈安颐转头,顺着方向望去,只见浓烟滚滚,红光冲天。
“好像是长年殿。”旁边提着纱灯的引路宫女道,“看起来像是走水了。”
前方传来一阵杂乱碎步声,几个宫女太监拎着铁皮水桶,踢里哐啷地奔了过来。
“何事惊慌?”
几个人正跑得精疲力尽,听到喝声,方才认出沈安颐,满头大汗地站住行礼:“禀公主,柏梁殿走水,火快烧到长年殿了,奴婢们正要去寻潘总管禀告。”
沈安颐心下一惊,随即感到一种遍体生寒的后怕。柏梁殿与长年殿只有一墙之隔,看这火势相当不小,若非昨日恰好将昭王移居阳明宫,就凭这遮天蔽目的浓烟,昭王病体只怕也早就扛不住了。
她与上官陵对视一眼,回头吩咐跪在地上的两个宫女:“你们两人去禀报潘总管。剩下的,立刻分头传令禁军过来!”
“公主!”
步靴铿锵,原来是石荣领着一队禁军赶到。
“火源查到了吗?”
“据说是柏梁殿一个太监换灯时碰翻了烛台,不小心烧着了帷帐。但可怪的是,今晚本来没轮到他在那儿当班。”
沈安颐静静听着,眉心拧出一条浅纹,却没继续询问细节。
“遣人传令,龙威卫过去救火,你去阳明宫禀告父王。宫中现在到处是烟,于父王养病不利,请父王准允,让龙武卫即刻护送父王移驾出宫。”
“是!”
“公主。”上官陵这时出声,“陛下如今病重体虚,移驾出宫必须有人就近看护,您不如先和石校尉一道过去。至于其他的,交给微臣便是。”
沈安颐向她望望,见她眼神镇定,内心不觉放下一半,遂点了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