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背颠簸非常,沈安颐赶忙抱住身旁人的腰身。
呛的一响,还剑入鞘的声音。
“刚才那是?”
“我的剑。”
沈安颐诧道:“你的剑是蓝色的吗?”
“只是剑光而已。”
沈安颐惊魂初定。视线拂掠,瞧见上官陵袖子上湮出了一小块血迹。
“你的伤……”
“嗯,绽开了。”
此刻无暇重新包扎,沈安颐怕她继续流血,擡起一手帮她按着伤处,有点忧心:“没事吗?”
“无妨。”上官陵语调从容,“哪里就那么娇气了?”
沈安颐仰起头望着她。从她的角度,恰可望见上官陵线条流丽,莹白修长的脖颈。视线上眺,停留在那一双秋水上,连波盈盈,流转间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敏慧机警,纤密的羽睫偶尔一动,如宿鸟惊风,将展翅而未扬。
“总有一日……”她仰视着上官陵形状优美的下颌,情不自禁地开口,“总有一日,我会和你一样。”
上官陵抽一记马鞭,仍旧直直盯着前路,既不低头,也不旁顾。
“你不该和我一样。”她启唇,语气磐石般坚定,令人莫名信服,“你应该远胜于我。”
沈安颐轻笑出声,环在她腰间的手臂紧了紧:“可能吗?我觉得你已经举世无双了。”
上官陵失笑:“公主,你的眼界还需要开阔。”
“其实我好奇,”沈安颐道,“你这种女子,谁能配得上你?”
“我不考虑这些事。”上官陵坦然道,“世间有更值得追寻的事物,耗尽毕生犹恐不及,哪还有余力去想个人的微末情爱?”
“我喜欢你的志趣。”沈安颐微笑赞叹,“可是,这样别人会觉得奇怪吧?”
“每个人使命不同。有些人不属于家,而属于国;有些人不属于国,而属于天下;甚至还有些人,连天下都不属于,而属于大道。找准自己的位置,明白自己所求者何,又何必在意别人怎么想,怎么说呢?”
两人一马冲出桑林,王都城墙赫然入望。
杀手们早已不见踪影了。
“公主。”上官陵勒住缰绳,翻身下马,“臣得到一个消息,必须立刻向您通报。”
沈安颐托起她的胳膊,为她重新包扎伤口,闻言稍稍擡头,与她视线一碰,有几分了然:“那些杀手的来历?”
“差不多。”上官陵颔首,直言不讳:“他们是二殿下派来的人。”
“二王兄?”
沈安颐动作一滞。她与沈明良的关系固然不太亲密,却也坏不到哪里去,难道又是因为怀疑父王传位于她?可即便怀疑,何至于上来就下杀手呢?
“他……为什么?”
“他以为公主和大王子联手做局陷害他,怕公主回临臯后出面做人证,所以派人在此埋伏拦截。”
上官陵说得简洁,沈安颐的反应和她初听到时一样,根本云里雾里。但这迷茫并未持续多久,她很快恢复镇静,一面继续完成手上的工作,一面问上官陵道:“临臯最近出了什么事?”
“据说是钟令使截获了二殿下亲信幕僚钟离煜——就是之前砍坏马车的那个剑士——和北桓私通的书信,执符台受命调查,不想却查出了二殿下私贩盐铁的证据。这时候公主派回宫中报信的龙骁卫恰好赶到,禀报了桓王在碧玉山庄设伏围杀公主之事。几桩事情叠在一起,矛头都指向二殿下,陛下大发雷霆,当堂痛斥他利令智昏无君无父不顾手足,褫夺了他一切决事权和勋号,看样子下一步就要将他监押审问了。”
沈安颐惊怔了约有半柱香。
想不到自己才离开这么几天,朝中已然风浪叠起,天翻地覆。
“你觉得如何?”她问上官陵。局面看起来相当复杂,位于风暴中心的沈明良认为自己参与陷害他,也就说明在他的认知里是有人设计了他。可是,哪怕排除他说谎的可能,将此作为事实来推测,也无法证明他全然无辜。他身上的罪名是多重的,抛开联络北桓这样的疑罪不提,已被执符台查出证据的事,要说子虚乌有也让人实难相信。
上官陵说:“二殿下的情况现在还难说,不过有两件事,倒是眼下便可知。”
“哪两件?”
“第一,公主不曾构陷他;第二,钟离煜不曾通敌,那封密信是伪造的。”
沈安颐挺觉奇异地看了她好几眼。头一件也就罢了,可第二件……上官陵人不在朝中,更对调查过程一无所知,怎敢立下断言?
“你怎么确定他不曾通敌?”
上官陵极其细巧地挑了一下嘴角:“我和他交手的时候,问他为何不顺势把罪名推给二殿下以求脱身,他说他虽然自私自利,却还不好意思损无辜以利己,而且他并不相信‘招供’就能让自己幸免于斧锧。”
“他太聪明,也太自爱,是个有自己主意的人。所以我想,就算二殿下想通敌,也不会敢把这种事情交给他。”
沈安颐微微叹息。
“你看人的眼光我自是相信。可惜这种结论只能心证意证,放到审查时无法作准。”
“当然,不过陛下心中未必没有怀疑。”上官陵幽静沉着的目光向她轻轻一晃,“回宫以后,公主该知道怎么做。”
“放心。”沈安颐接道,“我非落井下石之人。”
视野尽头路尘飞扬,旋听马蹄纷沓,尹璋率众赶来。看到沈安颐完好无损地和上官陵站在一处,他顿时松了口气,下马行过礼,见上官陵似乎有事交代,便会意地跟着她走到旁边去。
“公主!”采棠伏在马上,马腿后边还拖着一截断裂的木头——那是车子的最后一块部件,想必是最后关头被尹璋等人所救。
沈安颐朝她招手:“没事吧?”
采棠摇摇头,从马背上爬下来,急急跑到沈安颐身侧来,脸上惊惧的红晕总算消退了下去。
主仆两个正在说话,突然身后有人小心翼翼地喊:“公主……”
采棠转过头,认出是之前弃车逃走的车夫,立时气不打一处来。
“你还有脸回来?”她毫不客气,开口就骂,“先前跑得比兔子都快!”
车夫挠着脖子根,不好意思地瞅她两眼:“先前那不是太危险了嘛!”
“危险你就跑?公主还在车上!你就不管了?只顾自己跑!你跑呀!再跑!”
“好了采棠。”沈安颐从后面走过来,好笑地将她拉到一边,“遇到危险逃跑,难道不是人之常情?这种事有什么可责备的?”
“那上官大人怎么就能……”
沈安颐无奈:“你怎么能拿上官大人当标尺去要求所有人呢?勇气和智慧,都是很稀有的东西,能够具备的人值得敬爱,但不必因此就苛责其他做不到的人。不然照你这个比法,世上绝大多数人都不用活了。”
车夫赶紧顺着台阶下,笑着附和:“对!公主说得对。咱就是一凡人,怎么能跟上官大人比呢?”
采棠仍不解气,瞪他一眼:“我回宫就告诉大王,你这样子也别再给公主赶车了!回家抱孩子去吧!”
沈安颐啼笑皆非:“又在乱使性子。他是车夫,能把车赶好就是称职的,不能因为他没有包揽侍卫的事情就撤了他。”
采棠无话可说,鼓着脸颊住了口。
沈安颐便不再啰嗦,回头对车夫道:“不过如今车子也没了,你回去得按规矩领罚。马牵回去吧,好歹算是有个交代。”
车夫顺从地答应一声,接过缰绳拉着马去了。
尹璋整好队伍,从后方绕奔到沈安颐面前。
“启禀公主,人员清点完毕,有六个添了新伤,无人身亡。”
上官陵走过来:“时候不早,我们这就进城。”
沈明温府中上灯极早,天色将暝未暝,客堂内已是灯火通亮。
矮脚酒桌边,三人同席而坐,摩肩把臂,语笑欢欣。
“先生这手一石三鸟打得漂亮!老二如今是树倒猢狲散,不死也扑腾不起什么浪花了。”沈明温亲自斟了盏酒,喜色洋溢地捧到自己的得力谋士面前,“先生神机妙算,功不可没。来来,请满饮此杯!”
“多谢殿下。”宁休也不甚推辞,接来一气饮了,沈明温大笑叫好。
陪坐另一侧的灭空笑道:“如今劲敌已去,大位便是殿下探囊可取之物,贫僧在此,预先向殿下道喜了。”说罢也倒了杯酒过来敬祝。
沈明温心内得意,面上却少不了谦虚一番,两人各擎杯盏你来我往,彼此说了一箩筐吉祥恭维的话头,气氛热烈非凡。一杯酒下肚,沈明温回头坐下,却见宁休平静地靠在酒桌边,细眯着眼似醉非醉,兀自撚菜不语。
“先生怎不高兴?”
宁休擡了擡眼,道:“属下只是在想,二殿下这次竟很听话,闭门在家反省这么久,一点多余的动作也没有,挺沉得住气呀!”
沈明温嗤道:“他倒想反扑,可现在哪还有人愿意和他绑在一条绳上?书信虽是伪造,但那些违禁的事可都是他自己做的,只怕他连喊冤的底气都没有呢!”
宁休笑了笑,好像也觉得自己有些多虑,点点头抿了口酒,夹了片鱼腹细嚼慢咽起来。
“殿下!”
窗外火光闪动,一名家丁提着灯笼小跑进门。
“禀告殿下,刚才外头传来消息,说公主回来了。”
沈明温夹菜的手一顿。
宁休和灭空对视一眼,笑容不约而同地消退了几分。
“那上官陵呢?”沈明温急急发问,“他也回来了?”
“回来了!他和公主一道进宫了。”
沈明温脸色僵了,两眼发直地瞪着那报信的家丁。
宁休轻轻推了一下他的胳膊,凑近低声劝道:“殿下不必紧张,他们应该什么也不知道,桓王行事更加周密,不会把咱们透露出去的。”
沈明温安心了些,又恐这句耳语被旁人听去,不断用余光溜觑着位置稍远的灭空,他们之间虽有合作利益牵扯,却也并非事事都可以坦诚。
灭空只是装聋作哑,一副埋头认真吃酒的模样,候报信人退下,方才不急不忙地起身。
“承蒙殿下款待多日,贫僧该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