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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山雨欲来(2 / 2)

“本王听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可又听说‘私议立则主道卑’。依卿之见,哪一个才是对的呢?”

这个问题很不容易回答,两句话都是出自先代圣贤,都是经纶天下的良言,意见却如此针锋相对:一个教训人君不可防民之口,一个告诫人君不能放纵私议,如何取舍才妥当?而昭王此问,显然又不止是在问这两句话本身,话意下针对的,便是眼前令人头疼的局面。

韩子墨思索片刻,道:“陛下,这两句话说的是一回事。”

“哦?”昭王讶异地扬起眉头,“一回事?”

“大道只有一种。当君主得到它时,所有人都会如蜂逐蜜一般闻香而来,亦步亦趋地跟随着他前行。天下人皆心悦诚服地明白,他所引领的是最好的道路,既如此还有谁会有异议呢?圣王垂世之时,无须防民之口,因为天下都团结在他的身边,他需要防谁的口呢?‘私议立则主道卑’,其实真正的含义该是‘主道卑则私议立’。人在天地间的贵贱并非来自于他的身份,而在于他的秉持。如果人君偏离了正道,便容易在道义上置自己于卑贱难堪的境地。言行不能服众,就难以得到臣民的信任;臣民惶惑分散,各种各样的私议就有机会纷扬而起、大行其道了。”

“卿的解释倒很独特。照此说来,眼下朝中非议不止,种种言论甚嚣尘上,倒是本王之过了?”

“自然是陛下之过。”

昭王猛然转眼,目光如金精烈火一般向他射来。

韩子墨面不改色:“陛下法令既出,便应明如日月,坚如山岳,如今却为几张奏纸彷徨动摇,非陛下之过而何?”

昭王愣了一愣,突然大笑。

殿外传进一声通禀:“陛下,丞相求见。”

“待了一上午,你也辛苦了,先去用膳吧!”他笑看一眼韩子墨,随口吩咐道。

韩子墨应命辞出,冯虚躬身而入。

昭王犹自沉浸于方才的谈话中,视线落在殿门处的日影上,语气甚是愉悦:“韩子墨虽然年轻,却颇有些卓异之处。”

这是明明白白的赏识之意了。冯虚侍君多年,了解他的脾性,最喜这类少年老成、自具风骨的臣子,跟着笑了笑:“是。他的心性安定,遇事不畏怯,是个可造之材。”

“你我都老了。”昭王轻喟一声,感慨于韶华飞逝,春秋不再。视线敛回,却又转出几许欣慰:“所幸江山代有才人出,这几个能成事的年轻人,便是本王留给后继之君的宝物。”

冯虚听他提起“后继之君”,心思忽而一动。

“贤才难得,伯乐更难得。昭国有韩子墨是幸事,公主慧眼识英,能看准时机为陛下留住人才,更是难得的幸事。只可惜……”

一语未终,默默地收住了。

昭王目光转动,向他投过来:“可惜什么?”

“臣惧不敢言。”

昭王眉一皱,接着却笑起来:“多少年的老相国了,卿的毛病还是不改。有话就说,弄什么玄虚?”

“陛下天威,臣不敢隐瞒。”冯虚深鞠一躬,接着先前没说完的话道:“可惜公主不是个王子,否则老臣必要鼎力荐她为嗣君。可惜,可惜啊!”

昭王眼神凝在他脸上,似在察探他话语的真心假意,许久,方才幽幽开口。

“安颐的确聪慧贤孝,令人属意。爱卿所言值得考虑,不妨一试。”

尽管之前已有感觉,然而听到昭王亲口说出来,冯虚仍然受到了极大的震撼:“陛下!”

昭王虚目望着他:“怎么,卿又有异议?”

“臣恳请陛下三思!”

“哦?”

“陛下。”冯虚提袍跪下,叩拜于地,“陛下所言,正是臣请陛下三思的因由。对于国家而言,最重要的是能否带来好处。昭国从来没有女子为君的先例,天下也罕有其例,违背常俗的第一个麻烦就是众人的不信任。王子若是资质平庸,因长久以来礼教形成的观念驱使,仍然容易得到臣民的效忠。公主则不然。没有普遍观念的基础,臣民对她的容忍度会大大降低。她不能出任何差错,她必须非常杰出,如此才能保证自身和社稷的安宁。”

“这对公主来说诚然不公平,但为了国家,必须通盘考虑。陛下认为公主聪慧贤孝,臣也如此认为,但若要南面为君,仅凭这些是不够的。公主的才智、胸襟、志气、魄力能否抵消习俗带来的先天劣势,从而利益国家、安乐百姓呢?”

“还有最重要的——公主自己的意愿。”冯虚语调愈发沉重,“她是否愿意放弃原本安逸的人生,承担这么重的责任,忍受可能面对的种种委屈?”

他似乎自己也有些激动,花白胡须微微颤抖起来。良久,他立起身,恭敬端肃地一拜:“老臣受陛下厚恩,为江山社稷故,不敢不尽吐心声,愿陛下慎之重之。无论陛下最后如何定夺,臣皆当竭忠尽死,辅佐新君。”

沈明温觉得自己今年可能犯了太岁。

先是,上官陵和老二奇迹般的交好,这两人联起手来,无疑是自己的大患。好容易设计把上官陵赶去容国,也明明听说容国内乱情形凶险,可居然又被这人逃过一劫,完好无损地回来了不算,还调任了尚书令。

这还没缓过来,又赶上朝廷新令。他的支持力量有一多半来自豪族富室,这一动,便不免有十指连心的牵痛。面对着抱怨不休的盟友、决心似铁的父王,他算是好好体味了一把焦头烂额的感觉。

偏在这时,几百年鱼不动虾不跳一心装着隐形人的执符令钟烨也突然蹿了出来。本来自打他插手执符台事务,钟烨这个台令就一直低头做人,不多事不添堵,存在感低得自己都快忘了他这号人,这几天却不知抽了什么风,开始过问起台里的事来,明里暗里竟有点要收权的意思。

“你说,钟烨这家伙怎么回事?这节骨眼上给我添什么乱?我现在是没空管他,等这阵子过去,看我不送他回去养老!”

宁休整理好桌上一叠文书,站起身来,拿了最上边几份走过来,道:“他的问题容后再说,殿下现在,或许应该警惕另一件事。”

“什么事?”

“殿下可曾留意,冯相国最近在做什么?”

“他?”沈明温回忆了一下,“不就是拍拍父王的马屁,一面当当和事佬安抚下边,提拔几个高门子弟稳定人心。哼,打一棒子给个甜枣,这手段他都用了几十年了,也不嫌腻味!要我看,这回棒子太重甜枣太小,可不见得能息事宁人!”

宁休摇了摇头:“我看没那么简单。息事宁人固然是一方面,但殿下注意到没有?他最近提拔的人,绝大部分都是镇国公一系的。”

“镇国公?你是说国丈大人?”

“没错,这些人虽然看起来出身各异背景不同,可稍微往深处了解一下,会发现他们基本上都能与镇国公搭上关系,有些是通家,有些是战友,有些有师徒情分……总之很有意思。”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吧?”沈明温不大以为然,“镇国公名望士族,又军功赫赫,儿子又争气,凭自己的本事就封了宜阳侯。这般文武兼全,放在高门中也少见。攀交的人众多,能扯上关系很正常。再说王后盛年逝世,父王一直有些愧歉的意思,愿意多擡举一下他家也在情理之中。”

宁休沉默片刻,突然笑了。

“殿下能如此坦然,无非是觉得镇国公家再显赫,对自己也没有妨碍。可是,假如四殿下没有早夭,好好活到了现在,您还会这么安心吗?”

沈明温一愣,陡然失语。

如果老四没死,那就是王后所出的嫡子,背靠着镇国公宜阳侯这蒸蒸日上煊赫非凡的外家,无疑便是众望所归毋庸置疑的储君,哪还有他和老二一丁点的机会?

“可是他早就死了……”

十几年前就死了的人,假设再美好又怎样?他鼓回劲头,傲然道:“活下来的人才有争夺的资格。”

“没错。”宁休喉中隐隐一叹,语气更幽深了些,“四殿下是死了,可公主还活着。”

沈明温错愕,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诧异地瞪住他。

“你也太会胡思乱想了吧?”

“怕不是臣胡思乱想,而是殿下掉以轻心,您不觉得公主现在的地位很奇怪么?一个公主,不待在内宫里做针黹女红,却整天居留长年殿,外臣奏事也无需回避——这就算是陛下病体不愈要人侍奉好了,可现在连大朝廷议也叫她随侍一旁,这可不寻常。”

沈明温被他一提点,也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可仍觉得他的猜疑过于离奇,犹豫地道:“父王习惯她待在身边侍候,也没什么吧?而且她现在帮着掌制诰,廷议在侧便于记书录事,不算多奇怪吧?”

“您不说我倒差点忘了,制订诏书诰命的事,怎么就交给她了呢?朝廷里又不是没人。兰台那么多学士,我不信找不到一个文章写得比她好的。”

“她的字很漂亮,颇得前代书画名家神旨。我也见过,朝中的确罕有人及,也不知她在哪儿练的那手好字。”

沈明温随口答了句,心里煞是纠结,本想着兰台里不是老二的人就是上官陵的跟班,与其交给兰台学士还不如交给妹妹,现在看来却没那么乐观。

“殿下还记得陛下当时叫她接掌此事的时候,说了句什么话么?”

“什么?”

“文章与政通,风俗以文移。”宁休托着胳膊,食指刮擦着下巴,面带深思,“这可有点经纬天下、移风易俗的意思了,您还觉得仅仅是一时兴起?看中她字写得漂亮?”

沈明温呆滞了好一会儿,憋得脸色红起来:“这……这只是一句常言。”

“那也是心有所想才能说得出来。”宁休不咸不淡地道,“天底下常言那么多,他怎么单挑这一句?”

沈明温犹不肯信:“可他……不是不喜欢女人干政吗?”

宁休摇头笑了。

“看来殿下对自己父王的了解程度仅限于市井传言。人家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现在她已经站到了议廷上旁听朝政,这就是事实!”

沈明温不再说话,脸色逐渐阴郁,眉间戾气上涌。他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圈,忽然停下脚步。

“你说得对,不管怎样总该多个防备,明天就叫她嫂子请她过来试探一下,要是真像你怀疑的那样……哼!”

他甩开袖子,怫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