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缃绮正斜眼瞧着他,轻笑点头:“很好,很好。”
众人见她这神态,心头俱捏了一把汗。天英殿属下为前任殿主抱不平,彼此互看几眼,打算一起上前求情。
然而向锷根本不等他们为自己求情。
站在前边的甘锋突觉身后撞来一股大力,他本能一偏身,一团黑影便从他身后腾跃了出去。
“哪里跑!”
对面的天禽殿主反应最快,大喝一声率着本殿下属追了过去意欲擒拿。
天英殿素与天禽殿不大和睦,一见他们对向锷动起手来哪里肯依?同时从另一侧涌了出来,双方战作一团,刀剑乒砰之声不绝于耳。可怜向锷被围搅在混战中间,走也走不脱,反而被迫抗了好几下刀子。天英殿众人开始只是不愿向锷落入天禽殿手中,见此不禁动了真火,原本的防卫逐渐变成了攻击,狠狠回敬了起来。
天禽殿主大怒:“你们要造反吗?放走向锷,受死的就是你们!”
“我们自然不会放他走。”一名天英殿属下道,“但也见不得有人公报私仇!”
场中响起一声冷笑。
笑声很轻,但在场之人无不清晰听闻,心中皆是一凛。当此之时,只见柳缃绮袖角微扬。银光闪烁,飞掠而来。
聚在中间打斗的两殿下属哄然散开,急速退避。那一点银光从众人撤开的空隙间穿越了过去,直直射向后边反应慢了一拍的薛白。
“师妹!”
薛道钰大叫一声,猛力将她拽到怀里。
银光如期而至,完全没入了薛道钰的后背。薛道钰身体一僵,脸色瞬间惨白,砰然倒了下去。两眼犹睁,胸膛却再无一丝起伏。
“师兄!师兄!”
薛白吓坏了,慌张推了他两下,没有任何反应。薛道钰口鼻溢血,面色也逐渐变得青黑。薛白抖着手去探他的鼻息,也是空空荡荡,宣告了面前人的死讯。
薛白两眼发直,整个人都石化了。
不会的。她摇摇头,犹自反应不过来,心里一片糊涂,觉得眼前像是个骗局。师兄刚才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动作那么利索地把她护住,拉她的手那么有力,怎会一下子就倒了?他先前还在用担心的眼神关注着她,生怕她一个收敛不住打坏了顾曲,顾曲那种家伙都还活蹦乱跳呢,师兄怎会有事?
不,不可能的,一定是自己的错觉。她愣了一会儿,再次伸着手到处去探,却又像不敢落手,不知探哪里才好,浑无章法,最后只好在虚空中乱摆,嗓子打着颤,哽咽着喃喃:“师兄……你……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周围没了一切声息,所有人都在怜悯地望着她。好半晌,顾红颜走过来扶她:“薛姑娘,节哀吧……”
节哀?这都什么词啊?
薛白觉得这些词很讨厌,很丧气,仿佛每次听到,都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上一回听见这两个字,是在十二年前。那时候她还不叫薛白,师兄也不叫师兄,她稚嫩的脑袋那时还记不住太过复杂的字眼,只会用刚学熟的儿语咿咿呀呀叫他阿哥。村里遭了饥荒,人都跑不见了,阿哥也带着她逃往外乡。过河的时候她被难民们挤掉进水里,秋天的河水那么急,一个浪花就把她卷去了下游,远远的便听见许多人在说什么节哀。她虽然小,却本能般知道这是要丢下自己,又怕又慌,哭哑了嗓子,身边不是河水就是流沙,什么也抓不住。
可是阿哥抓住了她。她并不知晓他水性有多好,只晓得自己抓着了救命稻草,就死搂着他的脖子。如今想来,那种情形下那个搂人的姿势,天知道他们是怎么活着上岸的。
后来辗转进了玄都府,阿哥变成了师兄。他资质好,修为进益很快,被当时的掌门神机道人召入丹堂随侍。而她却在河里泡伤了肺气,先天就差了一截,只好在外边干点杂活。师兄心疼她,常常偷了堂里珍藏的丹药帮她调理根基,为此三天两头被罚棍子,她看得直哭,他却只是温柔地笑,还说这是打通奇经八脉的独门秘法。
弄到后来连一向只顾自己修炼懒得收徒的卓秋澜都看不下去,破例将她收为亲传弟子,教她固本培元,理气养血,才算将她可怜的师兄从棍棒底下解救出来。
偶尔也会在丹堂外看见师兄抱剑望月,思念故亲。偶尔也会在出任务的时候,看见师兄含笑瞧着人家夫妻父子,眉眼里不无欣羡。
他们自幼便入了修行一途,人间的天伦之乐,于他们是早已无缘。
可当世道平静了些,掌门询问他是否还俗的时候,他却拒绝了。
她不懂,私下问他为何不去更好的地方?
师兄笑着反问她:“哪里有更好的地方?”
她一愣,却答不上来了。
外面的世界的确很热闹,但也不见得就好。
哪里有更好的地方呢?师兄不说,她也不知道。
到最后,他叹一口气,笑眼里晶光闪烁,他擡手,温暖的手指轻轻梳过她的头发:“我要是走了,你一个人可怎么办呢?”
许多时候,她都觉得师兄有种超越年龄的成熟。
许多时候,她也觉得师兄很辛苦。
说到底,还是自己太没用了吧?
但凡自己有用一点,他就不必一直这样辛苦,这样护崽似的保护她,也就……不会死了。
她黯然低垂着脑袋,回过神时,正好看见一滴泪从鼻尖掉下来,只觉脸上紧绷绷的。
缓缓伸出手去,帮师兄合上了眼睛,她抹干腮边泪迹,木然地站起身来。
“你真该死。”
她遥遥对视着台上的柳缃绮,这样说道。
所有人都震惊了——这姑娘,竟敢向尊主说出这等挑衅找死的话语,莫不是悲痛过度,发了疯病?
她有什么本事,有什么底气,以为自己对上武道第一的过忘尊主能讨着便宜?
没人知道。
薛白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要拼一拼。
无论如何,拼一拼。
剑光一泓,刹那出鞘。
离得最近的天英天琴两殿属下率先做出反应,一拥而上围堵过去。包围尚未完全形成,雪亮的剑光联翩舞至,以不可遏挡之势扫荡过来,杀气之疾厉令人沾衣心惊。先挨上的一排痛呼着倒地,余者心中一震,不禁后退三舍。
薛白舞剑如飞,轻功运到极致,身法前所未有之迅速,眨眼穿过两殿众人,临近高台。
“止步!”
纤影婀娜,杏花零落香,是西方谛命白槿。
过忘山门四师四命,皆是三尊近身护卫,武功在江湖一流高手中也属佼佼者,远非向锷等人可比。薛白能挫败两殿下属,对上白槿仍觉吃力,横着心鼓着气,使尽平生所学,也才勉强过了十余招。
白槿看出她根底浅薄,并不很担忧,只欲速速了结战斗,变掌成爪,直扣薛白咽喉,想逼她自退。
薛白视若无睹,回剑直刺她命门,这种距离,双方都容易得手。白槿看她眼神凌厉毫无退缩,竟是同归于尽的气势,自己反倒一愕,连忙收招一撤。
薛白就势越过她,直扑台上柳缃绮。
柳缃绮眸光微漾,却仍未动作。
她并不需要动作。
两道身影,已飘然落下台阶,挡住了薛白的来势。
一者浅绯,一者素白。
苏缇,聊一醉。
联袂而近,同时出手。
饶是薛白拼却性命,在耗费这么多力气之后,也绝无可能接下香师和酒师联手一击。
二人招未至,强大的气息已将薛白压制得四肢发软。“锵啷”一声脆响,长剑掉落在地。
终究还是……这种结果么……
师兄不能白死,不该白死。可凭她的能力,最后也只能走到这一步。
发髻因打斗而松散,垂下几缕,被汗水凌乱地沾在面颊上。薛白虚软的身躯晃了晃,认命地倒下,匍匐在台阶上,不甘地闭住眼睛。
杀招并未落下。
头顶风意凉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拂弄着她的额角。
薛白有些诧异,花了点力气支撑着擡起身来。泪水模糊的视野中,鹤纹仙衣鼓动飘荡,面前昂然立着一人。
时值正午,阳光绚灿如金,从头顶漫漫洒下,依稀勾出那人的身形轮廓。
手把玉拂,峨冠博带,神姿仙骨,潇洒出尘。来者正是——
卓秋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