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刚问出口,她自己却已经明悟了。
自从在此安身,红药看她的眼神,总带着些掩饰不住的倾慕,即使不曾宣之于口,那点心思在上官陵看来依旧要多明白有多明白,此刻参前悟后,联系方才对话一想,立马清楚了她的误会。
红药对公主的想法虽是误会,但对她上官陵的情意却是再真切不过,前些日子她忙着推行新政顾不上想私事,一直搁置了没多理会,眼下倒不失为帮这姑娘开解的良机。
这样想着,她指了指对面的客座:“来,红药,坐下来歇一会。”
红药忙忙摇头:“不,不用了,我不累。”
“就算不累,坐下来松松筋骨也好。我一个人也没事做,你就当……陪我看会儿风景,聊会儿天。”
红药听她这么说,也不好意思再推拒,红着脸笑了笑,乖顺地在桌前坐下。
上官陵从茶盘里新取了一只陶瓷杯,为她倒了一杯茶。茶盘和茶杯都很小巧古朴,正是士大夫们常爱把玩的式样,放在书桌上既便于解渴又能装点桌面,为友人间的雅聚增色。上官陵倒茶的时候,动作舒缓而优雅,红药凝视着她执壶的手,微微地出神。
“府中待得可还习惯?”
红药点点头:“挺好的。”
只要忽略心头那一丝躁动,她应该会和腊梅一样,过得高高兴兴,无忧无虑。但就算是心有挂碍迷茫不定,现在的日子比起小瑶池,也已经好太多了。
上官陵慢慢转着茶杯,斟酌着怎么说比较妥当。一方面需要顾及红药的面子,情窦初开的女孩,若是被心仪的“男子”直接挑破心事并拒绝,很容易羞愤惭惶,一个想不开,指不定做出什么傻事来。可另一方面,如果不把话说明白,又无法达到开解的效果。同时,她还必需隐瞒住自己身为女子的事实,因此也不能把话说得太生硬。
“对将来可有什么打算?”她看着红药,语气放得温和,“若想自己做些营生,我可以帮你打听打听。王都中不乏少年英俊,若想找个如意郎君,大人也可帮你留意。”
“不用了大人。”红药声音微低,“我哪儿也不想去,只想留在府中伺候大人一生。”
“那可不行。”上官陵笑笑,“我又不能娶你,怎能耽误你一生?”
红药一愣:“为什么不能?”
话语脱口,她立即察觉自己的失言,不由忐忑地偷瞧上官陵的反应,见她脸色无奇,只是沉思,放心的同时又有些疑惑。脑子里各种思想打转,她突然想到,也许是因为大人以后要娶公主,金枝玉叶得罪不得,为免公主生气,所以不敢纳妾。这样看来,倒是自己碍大人的事了……
上官陵整理思绪中偶一擡眼,忽见她形容黯然十分伤感的模样,以为自己言语过直打击到她,便道:“你不要想太多。”
红药低垂着面容,讷讷地道:“要是大人想叫我嫁出去,我就嫁。”
不长的一句话,说到后边声音竟颤抖起来,几近哭腔。
上官陵惊愕地看向她,少顷撤回视线,眉宇微结。
找个各方面条件尚可的人把红药嫁出去,从此和自己划清界限,一了百了,的确也是一个办法。
但她心里不愿意。
她不愿意敷衍,不愿为了解决自己的问题草草将红药交给他人——何况在她看来那根本不能解决问题。
她怜惜这个姑娘。
世间有许多人值得怜惜,但个人的际遇和精力有限,不可能普济苍生,那便好好对待眼前人。她自己亦是女子,懂得女孩儿细腻微妙的心思,因而处理这种事更加慎重。绝不能潦草处置,不能让红药怀着对自己的痴心,以无可奈何或是自我牺牲的态度黯然离去——这是一种伤害,会在这姑娘柔软的心上嵌下碎瓷般的残渣,并会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根深蒂固,令她遗憾,令她惑溺,最后成为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住她本该明亮的人生。
“我不是这个意思。”上官陵神色凝重起来,一本正经地道:“只是我命犯孤星,所以这辈子都不会娶妻。你不必多想。”
“啊?”红药信以为真,“那可怎么办?”
“没什么好办的。天下这么大,没有婚姻还有别的,为何一定要被那点个人情爱束缚住呢?”
“也是。”红药点头,“大人是男子,不必要局限于私情,没有妻儿还有仕途。”
“女子也一样。”上官陵道,看着她吃惊的表情,不禁笑了笑,“人活在世,本来就没有任何特定的意义,一切意义都是被人为赋予的——被自己赋予的。”
红药闻所未闻,一半好奇不已,一半不敢相信:“是……是这样吗?”
“嗯。就像山上的树,你可以说它长大的意义是为了盖房子,为了做家具,为了当柴烧……怎么说都可以,看它被用来做什么。但其实,它长大只是为了长大,本身并无意义,天雨灌溉它,土地滋养它时,也并没有给它指定任何意义。”
“人更是如此。上天把人降生在这世上,原也只是要他活成一个人样子,舍此而外,也并没有别的目的。一个人不一定要是什么,也不一定不能是什么,只要跟着自己的心罢了。人活着,能做的事有很多,感情不是全部,也未必是最重要的。”
她说着,轻轻撷下盆栽里一朵兰花,越过书案放在红药面前。
“你的人生不该为我一人耗费,我也负不起你的人生,这一点实在抱歉。但你可以赋予它更丰富的意义,把目光投向更远的世界,更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