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卑的声音响起,三人擡头一看,原来是不知何时返回的潘濂。
“启奏陛下,彰侯大腿受伤无法赴宴。”
“怎么回事?”
“详情奴婢不知,他府中幕宾韩子墨在殿外候见,陛下可要宣他来问?”
“嗯……宣。”
其实比起询问彰侯的伤情,昭王对韩子墨本人更感兴趣。这个年轻人足迹不出彰州,名声却在多年前就已传到自己耳中,他将行礼的韩子墨端详一番,笑道:“十年前本王听说商州有个神童,才思敏捷落笔成文,特地派人携恩旨过去,破例封你为兰台润字,虽然品阶低了些,但也不失为历练的机会。你却拒绝,是为何呢?”
沈安颐在旁听着,禁不住抿唇笑了笑。她心知父王提起此事,应当是好奇居多,然而时隔多年这么问出来,多少有点像在记仇,若对方胆小,只怕下一刻就要跪地告饶了。
不过,显然韩子墨胆子并不小。
他擡眼向上望了一望,甚至未有思索的间歇,便开了口,仿佛早就准备好一般。
“十年前臣年岁尚幼,实学浅薄,徒有虚名。若遵旨应召,不仅欺诓君上,也使自己空耗光阴,此是其一。”
“哦?还有其二?”
“其二,臣闻明主不以虚名用官,所用必有能,所晋必有功。陛下听说臣的虚名便加以委任,非用人之道,臣恐陷陛下于昏暗,故而不敢遵命。”
空气忽然沉寂。
冯虚撚髯不语,打量韩子墨的目光充满估量,似在审度:这个人出语如此刚直,究竟是真的耿介过头,还是故意特立独行博取注意?
沈安颐倒有几分欣赏。不管韩子墨出于何心,至少道理不错,而能够当着国君的面说出来,也算得上有胆色。
她就不免生出一点惜才之心,恐怕昭王发怒降罪,便抢先开口,半责半谑地对韩子墨道:“这话用在哪里都对,可是眼下不对。先生若是无能之徒,今日又怎说得出这番用人之道来?可见父王不是仅听虚名,而是窥一斑识全豹,知见长远。”
韩子墨一怔,疑惑地看了看面前少女,一时竟没弄明白对方到底是在夸他还是在损他。
昭王心情甚好,便轻轻放过不予计较。
“那你今天为何而来?”
“彰侯腿部受了重伤,无法赴宴,因而命臣替他入宫,向陛下告罪。”
昭王淡淡地“哦”了一声,其实之前看潘濂那副愁容,他就知道此事不会有假,但他心里觉得,即使没受伤,彰侯大概也并不想来赴宴。
“既是重伤,只怕十天半月好不了。彰侯难得来一趟临臯,不妨久住一阵,本王也好多和他叙叙旧情。”
朝廷的政令数日前发出,地方官已在着手施为。等到彰侯在此“叙情”结束,只怕自家门庭早就面目全非。
昭王说话时,双眼微虚,观察着韩子墨的反应,若他流露出一丝抵抗的态度,自己就要立刻下手,确保掌握局面的主动。
韩子墨躬一躬身,道:“臣也是这么想的。进宫之前,彰侯也正与臣言谈,说府中下奴仗势欺人,他屡次约束无效,治下民人畏惧纷纷逃走,土地荒废严重,此次前来王都,正欲多请陛下教导。”
冯虚抚髯的动作一顿,旋即微笑起来,用他那厚重长者特有的语气道:“彰侯性情宽仁,约束不住恶奴也在情理之中,毋需过于自责。何况家法太严于主人名声不利,倒不如交由官府处置。不过这详细情形恐怕口头难以说清,最好让彰侯自己上书一封,陛下才好仔细斟酌。”
“丞相的意思,在下会转达给彰侯。”韩子墨一口应下,“不过……在下还有一个问题。”
他转向昭王,嗓音不自觉地擡高了些许:“恕臣斗胆,请问陛下,倘若其他贵人豪富之中,有人不愿听命,甚或纠结人马自行其是,陛下当如何处置?”
这个问题的确“斗胆”,但他不得不问。昭王听在耳中,立刻了然:彰侯并不敢真正与朝廷作对,可又害怕当了这个领头羊会得罪同伴,成为众人攻击的对象,因而必须得到昭王的允诺,朝廷具有绝对的赢面,而他也能够被安稳地保护。
然而凡事无万全,这种事也是一样,何况即便有预案,又怎可轻易向外人透露?
但是,如果此时不能解决对方的心疑,彰侯又怎能彻底顺服?眼前这一步走不好,会为后面的举措增加风险。
昭王沉吟不语,心思转了一圈又一圈,大殿中一片寂静,只剩下他手指叩击座椅扶手的沉闷声音。
“此事涉及朝廷机密。”良久,他这样说道,“不该知道的人知道了,有死罪之疑。”说罢暗自皱了皱眉,这显然不是一个令人满意的回答,关键问题并没有解决。
韩子墨趋前一步,蓦然跪地:“臣愿闻而后死,虽死不恨。”
“……”
昭王的脸色开始结冰。
“以死相逼,可不是仁者所为。”少女柔美含笑的语音响起,及时消融了四周的冷意,“依我之见,父王不如暂且将韩先生留在朝中,参赞国事。”
若是成为昭王身边的智囊参谋,自然就有了得知部分机密的权限,同时,也意味着他必须从此和彰侯切割开来,不再为地方所用。
昭王笑起来。
“这个主意不错。你看呢?”
这次轮到韩子墨不吭声了。
“先生连死都不怕,难道还怕留在朝中伴驾么?”沈安颐从容笑道,“若是先生答应,方才的问题,安颐可以代为解释。”
韩子墨仍在权衡。
倒不是彰侯待他有多恩重如山让他舍不得离开,而是他毕竟出身寒门,在高门子弟占多数的朝廷中任事,前途很难预卜。虽然据日前的新政来看,昭王有心改变选官之制,但一切尚在开端,之后的局面究竟会如何谁也没有把握。
“好。”他思量许久,终于沉声开口,“臣谨遵圣谕。”
“那么,就请公主为臣解惑。”
得到昭王首肯,沈安颐这才启唇。
“其实朝廷也知道,不管是旧贵人还是新豪富,积累家业都不容易。只是如今时局艰难,若不互相扶持同舟共济,只怕内忧外患社稷倾覆。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一旦国不宁,家又怎能独安?朝廷也有分寸,不会让任何人损失过重。贵人豪富们都是人中俊杰,如彰侯这般深明大义、谦冲自爱者不在少数,想必能体谅朝廷的苦心。就算有个别愚鲁莽撞的……我也不怕告诉先生,前阵子城防调动,为了保护来王都聚宴的贵人们安全,伏龙坊内调驻了五千禁卫。王都里的道路你一定熟悉,那地方与白衣巷只有一街之隔,纵有任何意外,护卫也定能及时,先生请尽管放心。”
她不急不忙地说罢,雍容一笑,引步上前。
“走吧,我送先生回府,顺道探望一下彰侯的伤势。”
宫灯初上,华宴将开。
望着两人缓步而出的背影,冯虚站起身来,含笑向昭王道:“想不到公主如此年少,竟能恩威并用。韩子墨愿意入朝,陛下又得到一名良才,实在可喜可贺。”
昭王倚在御座中,手臂撑着脸颊,似乎在思考其他的事。
不知过了多久,冯虚听见他低声喃喃:“安颐酷肖本王……”
这句话极其轻微,轻微得刚好只够他一人听见,可又真实得令人无法怀疑。就像宫殿外广场上的引路灯,在苍茫黑夜之中,在这样远的距离外,那光芒显得渺小飘摇,微弱不堪,但却存在得千真万确,不容抹消。
安颐酷肖本王……
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
冯虚花白的胡子一抖,赶紧将这一念掩去。这太匪夷所思,终究……是自己多想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