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好。”朱矾闻言释然,笑道:“反正庄子空在那里也是浪费,借给他也算物尽其用了。”
“嗯。”水云深颔首,“你带樊青先走一步,我回完信再上山。”
玄都府。
因为成了“伤员”,这几天顾曲算是好好享受了一把当祖宗的滋味。
他自小就没少磕碰,偏又极爱咋呼,蹭破皮也能叫嚷得如同伤筋断骨,爹娘早把这淘气样儿看惯,再不信他瞎喊,然而顾红颜不同。他这救死扶伤的姑母,向来宅心仁厚疼爱小辈,听顾曲喊得悲壮凄迷、魂销肠断,真以为他痛苦不堪伤心欲绝,一面加紧调制医药,一面日夜陪护身边,任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将人照顾得无微不至。
顾曲过了几天神仙日子,渐渐地又浑身不自在起来。想着自己大好年华居然瞎了眼,还不知到哪天才能再次看见花花世界,顿觉苍天不仁光阴负我,人生暗淡前途无望。
顾红颜见他情绪忽起忽落,待不了一刻就要唉声叹气,越发心疼自责,偏又无计可施。
她在院子和屋子之间来回奔波,正忙得晕头转向,忽然被一只手拉住。
“行啦!你去休息。”
浑蒙疏懒的腔调,不用看也知道发话的人是谁。顾红颜撒一把汗,转头向来人苦笑:“道长,您看我哪有休息的工夫?”
卓秋澜斜颈瞧着她,眯得狭长的眼睛微弯,神态好似闲躺太阳底下晒肚子的猫儿,与顾红颜的忙碌情状形成鲜明对比。
“我昨天从这儿路过,看见你里里外外的跑,今天从这儿过,还看见你里里外外跑。我从前只道练武的人腿脚不能闲,如今才晓得当大夫也是个体力活,真是孤陋寡闻!唉,孤陋寡闻!”
她一副煞有其事的语气,笑吟吟的样子也不知是自嘲还是嘲笑谁,顾红颜无奈:“老三年纪小,现在遇到这档子事,爹娘又不在跟前,我当姑姑的,哪能不多照管些?人伦天理,您又何苦拿我取笑?”
“看你这几天紧张,逗你一乐罢了。”卓秋澜道,“不过我是不太懂世上那些‘人伦天理’啊!你看人都说‘儿女是债’,可这债什么时候算还完呢?好像从来也没人给个准信。您说是不是?”
顾红颜拨了拨头发,低垂着眼想了一下,温温地道:“自个儿的孩子自个儿疼罢了。亲人是血脉,也是情分,感情好的时候乐在其中,谁想到什么债不债的?也就是不如意了,心寒心伤又割舍不下的时候,才会想起这些说道吧?能说出这话的,想必也是可怜人。”
卓秋澜笑道:“你这论调倒也有些意思。不过,不管你有多乐在其中,我今儿也得管管闲事。别弄得他没好起来,你又累倒下去。听我的,你先回自己院子睡一觉,这儿暂时交给我。”边说边端了顾红颜胳膊内的铜盆,顺手搁在地上,将人往院外推。
顾红颜很不放心,频频回头:“您……您能行吗?”看卓掌门这一身超然物外的风范,着实难以想象她鞍前马后地伺候人。
“有什么不行的?”卓秋澜老神在在,“玄都府这么多弟子,难道都是吸风饮露长大的?不就照顾个人嘛!”当然她是不会告诉顾红颜,玄都弟子究竟怎么长大的,她对此一无所知。
顾红颜被她推出院门,关切之心仍然殷殷,扒着墙头叮嘱不断:“那您多注意些,老三看不见东西,别让他自己乱动,免得摔着。拿杯子碗给他的时候也小心些,千万别让他弄碎了,他看不见会划着自己……”
“好好好,都记着了!你放心去吧!”
顾红颜叹一口气,揉揉酸痛的腰肢,摇首而去。
屋子里静悄悄,顾曲仰躺在床上,努力绷大眼眶,盯着根本看不见的帐顶。
卓秋澜走了进来。
“一直呆屋里多闷?咱们出去走走。”
顾曲哭丧着脸:“掌门!我这不是看不见吗?”
“你是看不见又不是腿折了。”卓秋澜话声平淡,“有人心明眼暗,有人眼明心暗。就算没意外,谁也都有老眼昏花的一天,人又不是靠眼睛活着的。这么大个人,还能被一件器官束缚了不成?”
她伸手在顾曲肩上轻轻拍了拍,语气温和寻常,却又含着几分安慰鼓舞:“这屋里到院子你都熟悉,没什么可害怕的。来,先坐起来,穿好鞋咱出去透风!”
顾曲听她说得妥帖有理,心情逐渐从沮丧中抽离,安定明朗了些许,却又不免胆怯:“可我现在看不见东西,万……万一撞到怎么办?”
卓秋澜笑道:“你平常就没有刚刚睡醒,没睁眼就坐起来的时候?只是起床而已,没事,我护着呢!包管你撞不着。来!坐起试试。”
她知道顾曲是心理那关过不去,便一手微微扶住他胳膊,实际并未用力。顾曲却好像安心不少,摸着床垫慢慢坐起身来。他躺的时间太久,乍坐起来,便觉身上骨头活动了一下,倒是一阵清爽松快,心情也就跟着爽快了一点。
“瞧,这不是好好的么?”卓秋澜轻快含笑的声音传入他耳中,像春风吹拂着芳草地,“鞋子在你床边,腿放下去就能够着。”
顾曲初次尝试成功,疑虑大减,不再争辩什么,循着她的指点够到鞋子,根据记忆里的习惯摸索着穿。
“要帮忙么?”卓秋澜旁边问。
“不,不用了。”
看着他自己收拾好衣裳试探着站了起来,卓秋澜微笑点头,引导着他缓缓往外走。
“直走……右转……”
“前面有门槛,小心……诶,好!”
微风习习。
顾曲依着指引,一步一步缓缓走到院中,感觉头顶到上身渐渐沐入了温暖的日光。花草的清新气息恬淡舒服,令人心情大好。鸟鸣啾啾,听起来犹然稚嫩,伴着扑腾翅膀的声音,像幼雀在试学飞翔。
可能因为视力受阻,使得他的注意力更多集中在听觉和嗅觉上,以至于发现了一点以前不曾留意的东西,他甚至觉得自己听出了绒羽在风中抖动的声音。
虽然依旧看不见,但事情也未必有那么糟糕。这样一想,他不禁生出几分盼望,这盼望也不仅是对于治疗眼睛,还有更悠远的未来。他心里跃动着一种细小而难言的兴奋,他甚至开始跳跃性地想象,也许有朝一日,自己凭借超绝耳力练就不世神功,闭目打败天下群雄,潇洒挥手拂衣而去深藏功与名,江湖上流传开一个从不睁眼的绝世高人传说……
“你在傻笑什么?”
卓秋澜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顾曲拉回脱缰的思绪,尴尬地扭了扭头,还没想好该怎么扯,忽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显然是府中弟子。
“掌门,大门上有一封信。”
卓秋澜接过,扫了一眼信封,打开阅看。
“是什么?”顾曲问。
视觉受阻,只能听见一阵窸窣纸响过后,卓秋澜微微沉凝的声音。
“你哥哥姐姐去帮你讨公道,有结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