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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才辩无双(2 / 2)

上官陵当然明白他在想什么。

“司农大人虑得有理,但请稍安勿躁,先听我一言。”

“先王说‘民不二业’,古语也说‘士不兼官’,本意自然是重农桑惜民力,可演变到后世,却早已背离本愿。齐朝后期,士族宦官相斗,各自兼官兼得不亦乐乎,却从旧典里挑出‘民不二业’,禁止百姓经营副业,一旦查出,便罚没家产。其时土地兼并严重,许多农人失去土地,又不得从事别业,只能给豪强富户当佃农,甚至卖身为奴。归根结底,崇本抑末是假,巧立搜刮名目才是真。”

“司农大人所忧,在下略能揣度一二。现在田地不均,耕农几无。但耕农并不是凭空消失,而是因为耕田所得无法活命,逃去当了豪强富户的佃农和奴隶。豪富拥有大量人力和土地,能够将谷价压得极低,进而迫使更多农人放弃土地。如今开禁业,正是为了让失地的耕农有其他活路,不一定要依附豪富。豪富耕力减少,不能肆意压低谷价,才会有农人愿意耕种。因此依我之见,不但要开禁,还应扶助不能糊口的贫民从事别业。”

司农沉吟不语。蓦听一人冷笑道:“上官大人说得好听,但究竟效用如何谁也不知。劝农桑禁末业乃先王世传之大法,若无十全把握,岂能轻易变更?”

上官陵坦然道:“先王作礼法用以利国。于国无利而变之,明王之业也;于国无利而守之,愚人之行也。汤武不曾法古,无碍于天下之治;桀纣不曾更法,未幸于国破身死。由此可知,善治者不必法古,失治者守旧无功。”

那人脸色变了几变,到底无话可说。这时,侧边响起个洪亮声音。

“桀纣之亡,乃自身昏暴之过也,何干旧法之事?若使贤明君主守之,虽旧法亦不足败。”

上官陵望去,原来是太常卿赵淮。她将对方细细端详片刻,忽道:“赵大人年逾五旬,能于朝堂上发洪钟之音,想必身健骨朗?”

赵淮愣了愣,完全不明白她怎么突然拐到这个话题上,满腹莫名,只得道:“有劳上官大人关询,本官身骨尚可,虽比不得大人青春年少,但为陛下故,亦不敢惜命讳言,坐视无知之人扰乱朝廷法度。”

上官陵笑了笑,并不理会他后面夹枪带棒的话,只道:“大人身骨如此硬朗,想必能于隆冬时节,仅穿夏日单衣?”

“怎么可能?本官身体再好,隆冬穿夏衣,也非得冻死不可!”

“哦?可大人炎夏之时不是穿得好好的么?”

“那怎么一样?”赵淮哭笑不得,“夏热冬冷,节候不同,冷暖殊异,怎么可能始终穿同一件衣服?”

上官陵微笑:“冬夏节候冷暖不同,大人知道增减更换衣物。世道民情变易,大人却必要昭国死守旧法,何异于令人隆冬穿夏衣,夏日穿厚裘?”

殿堂中霎时静默。

昭王候了片刻,见没人发声,正待吩咐散朝,忽见冯虚花白的眉毛颤动了一下,慢悠悠地开了口。

“《大雅》云:‘不愆不忘,率由旧章。’先王之治,怎可更易?”

上官陵收转视线。

“先王作礼,以和其政;先王制乐,以乐其民。如今之法,在朝而朝乱,在野而民苦,因循何益?先王之诫,乃是为免后世昏昧之君因一己之私扰民,后人不察先王之用心,而纠先王之辞令,实为可惜。丞相既然引用周王之诗,那下官斗胆请问:周公制礼,师法何人?岂不也是观时变而独创么?”

“天不变其常,地不易其则。”先前冷笑的大臣再次出声,“天地尚且不改变自己的常法,人君又怎可轻易变更法度?上官大人如此会更法,何不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的国法也一并更改了?”

“天虽不变其常,仍有四季冷暖之换;地虽不易其则,犹有沧海桑田之改。天地道体不变,术用却常变。无识之徒,分不清道术不同,体用有别,每每混淆本末,缘木求鱼。”

昭王忽然发问:“你说的‘道术不同,混淆本末’,是什么意思?”

“陛下。”上官陵折返身来,上前一步,深深一礼,“王者治国,应当看重根本而不是固步于末节。生死爱恶本性、成败兴衰固然之理,本也;法籍宪令、礼俗规矩,末也。前者万世不异,后者因时不同。腐儒陋士一味仿古而不见今,是不知舍末;狂生俗士一味批古而罔顾常情,是不知用本。此二者皆不可与言大事,不可与谋国政,若与之谋,必一事无成!”

退朝出宫的时候,上官陵被人叫住。

回首一看,原来是丞相冯虚。

“丞相大人。”

对于这个老丞相本人,她向来是尊敬的。朝堂上为国事争辩是一回事,私下相处又是另一回事,她的公私从来分得很清楚,此刻遇见,仍是谦雅躬身,毫无芥蒂地施礼。

“大人不必多礼。”冯虚含笑打量着她,眼眸里微光点点:“变法之事,非可轻言,而大人言之;群臣之疑,非可俱解,而大人解之。大人虽属年少,老夫亦不敢以后生相待,些许疑问,还望大人赐解。”

“丞相言重,上官陵愧不敢当。”上官陵语调宁淡,辞气谦和:“不知丞相垂问何事?”

冯虚没有立即说话,沉吟了一会儿,方才和缓开口。

“自古以来,凡要变更旧政旧法,没有不触动他人利益的,也就没有不遭人恨的。而就算顶着压力将新政推行成功,能维持多久仍属未知。运气好的能够流传几代,更多的却是人亡政息。你知道你这一动作,可能会让自己付出什么代价,将来又会得到何种结果么?”

上官陵静静聆听着,目光幽然,缄默无语。

并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力气是必然要花费的,代价也是几可预料的,结果却全然难知。她需要面对的,不止是一代人,甚至……不止是人。

——还有时间。

——还有史官刀笔,身后难料的毁誉。

她微微眯起双眼,在思绪的瀚海中艰难寻索,黑暗中柔光飘荡,记忆中的一幕忽而浮现心头。

那时候她刚开始修习轻功,却因把握不好平衡一次次从圆木上摔下来。君九兰待在附近陪她,却既不指导,也不责怪,只是用那淡泊而又可亲的笑眼关切地注视着,在她每次想要放弃的时候才会说一两句话。

“你觉得该怎么走,就怎么走。”他说,“只要你真的相信那是对的。”

“立身不易。但正因不易,能做到的人才显得尤为杰出。”

“阿陵,你不要害怕难为之事。”

她默默吸了一口气,抽回思绪,正对上冯虚关切的视线。她微笑了一下,眼底有坚绝无悔的执拗,偏又淡泊得近乎清冷。

“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