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陵陪着她闲步下楼,眼底笑意不减:“顾青芝的字自是神品,文章却只算二流,公主还须再接再厉呀!”
“是,学生受教。”沈安颐失笑,跨出门槛来,望了望高高的日头,“现在回宫还太早,去你府上坐会儿吧?”
上官陵的府邸向来清静。
清静当然是好听的说法,不好听的说法便是冷落。今日因为新来了两个年轻姑娘,家丁们帮着打扫整理空屋,来回搬置用具,边忙碌边问话聊天,才显得比往日多添了些生气。
正说笑间,大门上传来一声唱:“大人回府!”
红药眼睛一亮,赶忙扯了腊梅跑出去迎接,刚绕过花坛,恰见上官陵与一名少女并肩行来,边走边说着话,姿态神容间甚是默契熟稔。她笑容一滞,心情不知何故突然沉降了下去,眼神也不由自主地黯淡了几分。
“红药,腊梅?你们怎么在这儿?”
清稳声音响起,红药脸一擡,才发现二人已停下步子,立在面前。
腊梅道:“出来迎接大人。”一面说,一面同样好奇地打量着沈安颐,上官陵见状介绍:“这是公主。”
两个姑娘惊愣了一下,垂头躬了躬身,自知身份天差地别无从攀谈,待要径直走开,又恐失了礼数,一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沈安颐柔和一笑,把手里的小柳篮递过去:“这时节樱桃熟得很,我路上顺便买了些,你们拿去洗洗吃吧。”
“谢公主。”两人接了“差使”,趁机退下。
上官陵望着她俩走远,对沈安颐道:“公主这随手施恩的本领,微臣是佩服的。”东西倒在其次,关键是善于体贴人情。
沈安颐却道:“小恩小惠没什么大用。我也只会调停点小事,遇上大事就一筹莫展。”
上官陵听出弦外之音:“哦?”
“父王近来和我聊闲时,常有意无意地提起昔年桓武王改订兵制的事,问我在北桓那些年,可曾听说过什么掌故细节。我看他的意思,是欲效法北桓之制,设立军户,编组常备大军,教习精巧战术,近则巩固边防,远则……”
后面的话沈安颐默默吞了回去,但上官陵也已心领神会。
“那公主怎么说?”
“我倒不大赞同仿北桓先例。桓武王此制,虽使得北桓兵力雄壮横扫四境,却也加重了百姓负担。一方面军户脱离生产,另一方面而北桓为了长年供养大军,赋税不知增了多少次,以致流民日增,土地荒芜。我以为此乃竭泽而渔之法,能取一时之胜,却不可长久。但这样告诉父王之后,他却越发烦闷了。”
“公主所虑极是。”上官陵微微颔首,“陛下应该也明白这些,只是图强心切,有些着急了。北桓依靠庞大军队,虽然得以统一北境平定边患,却也造成极大负荷,后来不得不以战养兵。到如今虽然保得表面安稳,国内却多有空虚。以我之见,倒不如另设办法。”
“另设何法?”沈安颐一面问,顺手擦了擦脖子上的细汗。如今天气已渐热了,她们在太阳底下待了许久,此时便有点出汗。
上官陵留意到她的动作,便笑道:“干什么一直站在院子里说话?公主若不着急,请到书房小坐。”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书房很近,转个弯就到。轩廊幽静,残红向晚。推门而入,翰墨的香气淡淡袭来。
沈安颐被上官陵引让着在书桌前就座,只见桌旁湘帘半卷,窗外桐花移影,说不尽的清幽雅趣。她观赏了一遭,心思仍回转到之前的话题。
“你刚才说的另有办法,究竟是什么法子?”
上官陵捧了小茶盘过来,给她和自己倒完茶,理衣坐下。
“增兵都是末节,欲得事之末,先求事之本。”
“哦?”沈安颐接了茶,好奇地看着她,“何谓事之本?”
“养兵需要赋税,最大的赋税来自耕农,可现在耕农自顾不暇。失去自耕地的不必说了,就算还拥有土地的,也难养活自己和家人。再增兵增税,何异于要他们的性命?”
“我也想过建议父王轻徭薄赋,但说实话目前的赋税不算重,国库这几年虽略有积蓄,一旦遇上大战怕还是捉襟见肘,我也真不想再给父王添烦恼。”
上官陵点头:“公主说得不错。而且事实上,农人最大的负担不是来自赋税,而是来自豪强的盘剥,轻徭薄赋解决不了根本。”
“关于这个……”沈安颐抿着茶水,思索着道:“我倒是在史书上见过,前齐的皇帝曾经多次迁徙豪富,或许可以效法。”
“是个办法。”上官陵目视着她,微露悦色,“但做这事是有条件的。豪富都有私属和部曲,有的甚至部众庞大,逼急了容易反抗,弄不好就惹出乱子。因此凡欲行此类事,朝廷必先具备强有力的军队,和严明的律法。我正准备着手删订齐朝律文,可滥刑苛法实在太多,内容又琐碎,还须请得陛下诏令,多组织些人手才好。”
“这方面我去和父王说。”
沈安颐明了她的意思,主动接下,话语一顿,眸中又转出几分犹疑。
“可就算父王同意修整律法,此事也非朝夕可成。况且如你所说,还要有强力的军队,那不又回到原来的问题了?还不是什么都做不成?”
“怎会?”上官陵挑了挑眉,“凡事有远计,也有近法。远者宏大,近者细小。大处要劳公主费心,至于那些细事,交给微臣便好。”
沈安颐见她神采飞扬,极是动人,忍不住倾了倾身,笑问道:“可否透露一二?”
上官陵看她好奇得眼睛发亮,反倒失笑。
“其实也不怎么特别,我想尽早革除一些宿弊。譬如用人选官之制,名门士族掌握仕宦已久,虽因执符台的存在,偶尔能任用几个寒门子弟,却到底不治根本。我正打算一并上奏,请陛下改用策论取士。”
沈安颐闻言,却渐渐凝重了脸色,望向她的目光带上几重忧寻。
“前齐以来,士人由推举品第得官,这么多年已成传统。先王废品第,却也难以改变高门士族互相荫庇的习俗,哪怕父王支持,做起来恐怕也不比修治律法容易呢!”
上官陵与她对视着,眼神愈见深邃,似含幽微笑意。
“这就要看哪一方的决心更坚定,意志更团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