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肃又道:“被抓的这几位大人俱是大王身边的宠臣,大王得知此事相当震怒。轩大人昨日既在,应该对当时情况知道得更详细,依阁下之见,该如何处置他们为好?”
“王叔这就猜错了。”轩平摇摇手指,“在下昨日只是和周大人吃了顿饭,对别事并未留心,至于其他几位大人,更是连面都没见,哪里清楚什么详细?至于如何处置,容国自有容国的法度,依律惩治便是。轩某一介外臣,怎好妄加议论?”
好一个“依律惩治”!王肃静静瞧着他。四个字从他嘴里蹦得轻松,但要知道无罪无惩,眼下众臣和容王争执的关键就在于到底定什么罪名。
王肃把玩着茶杯。这人的狡黠他是之前就有所领教的,此刻又是一问三不知,话里话外把自己摘得无比干净,他情知这样周旋下去探不出自己想要的东西,只好换一个角度摸底。
“郑大将军认为这是对太后的大不敬,当以欺君之罪论处。”
“那王叔的意思呢?”
“罪重刑轻、罪轻刑重,都属治狱不当。他们若当真心怀不敬,欺君之罪也不冤枉。”
轩平无声一笑。王肃这话说得,人家内心怎样又没法挖出来看看。那几个倒霉鬼究竟是不是不敬,到头来不还是外面各方力量博弈的结果?
他也不道破,只说:“既然王叔和郑大将军意见一致,那就照此了结好了。”
王肃收回视线抿了口茶,心中冷笑。他是首辅,所有朝政的总理大臣,如果无视容王的心情赞同了郑彪,容王愤怒和戒备的重心会理所当然地转移到他身上,而郑彪只需躲在后头,事成,他自然如意;不成,他也损不了几根汗毛。
比起几个幸臣,手握重兵又不大安分的郑彪才更令他担心。
“我只怕有人挟私。”他再次看向轩平,眼神一动,更幽凝了几分。
轩平并不讳言:“您是说郑大将军?”他轻笑一声,不信地摇头:“据我所知,郑大将军和那几个人没什么恩怨。”
“轩大人似乎和他相交甚密?”
轩平目光一闪。
“几面之缘而已。”他欲盖弥彰地应付一句,含笑起身:“时辰不早,在下就不多叨扰了。”
他心里清楚,王肃绝不会因为自己一句单薄无力的否认打消怀疑,反而会加重对郑彪的疑虑。但王肃更不会想到,他此番前来容国的真正目的,并不是为了联军,也不是为北桓拉拢郑彪,而是要把这个大将军当作一杆枪,搅动起容国的内乱,从而使容国无暇插手外部的事。王肃的怀疑没有错,甚至很有先见之明,然而却没有意识到,他的忧疑防备恰恰是将隐患变成事实的绝佳推手。
馆舍。
“请问……上官大人是住在这里吗?”
红药抱着木盒,向刚从里边出来的一个老汉发问,脸颊红红,带着点不安的期待。
老汉弓腰驼背,拿着个大苕帚,见她说话就把耳朵冲过来,用手招着嚷嚷:“啥?啥官?这里边住的都是官!”
红药这才知道他耳背,好在毕竟不算离题太远,只得提高了音量:“我是问:上官大人!”
老汉瞪着她,一脸震惊:“杀……杀官?谁,谁要杀官?”
红药无语了,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索性憋一口气,扯开嗓门吆喝:“是上!上下的上!上官大人!”
老汉这回终于听明白了。
“噢!噢!上啊……上官大人……上官……上……”
他还没“上”出个结果来,后边蓦然响起个清朗利落的声音:“你找我?”
红药回头一看,门里走出来一名少年,清神秀骨,眼波湛然,可不就是上官陵?
她顿时生出些不明确的羞惭,双颊红得更厉害了,赶紧将盒子捧上,匆匆忙忙地道:“我是来给大人送还衣服。”一面说,一面低侧着头,又不住地从眼角偷瞟上官陵,手臂伸得笔直,脚下动也不敢动。
上官陵接过木盒,打开看了看,正是头一夜落在小瑶池的那件外袍,衣面上的酒渍已被洗得干干净净,晾晒得纤尘不染,整整齐齐地叠放在盒子里。
“多谢姑娘。”她简洁地道。
“不用谢我。”红药笑了下,手指紧张地纠缠着衣带,“是我该谢大人才对。”
她小心翼翼地擡头,向上官陵望了一望,感觉她们之间似乎没什么话好讲,便动了动脚踝准备走开。
“姑娘怎么称呼?”上官陵突然问。
红药挺意外,眨了眨眼,问一答一,更无余字:“红药。”
“哦,红药。”上官陵轻轻念了一遍她的名字,又问:“红药姑娘,昨夜的事你还记得么?”
“当然记得。”
红药腼腆地笑,如果不是上官陵挺身而出替她挡去了那杯酒,现在的她怕是早已被唯利是图的鸨母赶了出去流落街头。她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当然不会忘记这番恩情。
便听上官陵道:“那你可还记得,昨夜我离席之后,另外两位大人待到了什么时辰?他们都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话?”
红药愣了愣,随即皱住纤细的眉头,努力地回想。
“他们也没有待很久。您离开以后没一会儿,那位轩大人就走了,周大人说天太黑,就没有走,就在小瑶池歇宿了。也没做什么特别的事,就是吃菜喝酒。”
轩平早一步脱身,周骏留下被抓了个正着,倒是和今日朝中流出的消息吻合。上官陵低忖毕,问她:“那轩大人走之前,有没有说他要去哪里?”
“没有说很清楚,就说回去睡,外面住不惯之类的。不过我送他到大门,看他像是往西街去了。”
“你送的他?”
“嗯。紫樱姐姐伺候周大人歇觉去了,便剩了我送客。”
“原来如此。”
上官陵心中已然明了,对红药露出一个微笑,诚恳道:“多谢。”
西街不是回馆舍的道路,却能直通到郑府。看来自己所料不错,周骏并非主谋,只是无意识地做了别人的津梁。至于郑彪和轩平……
她擡起头,望见天上乌云堆叠,片片压近。凉爽潮润的空气里,隐然有风雨欲来的气息。
红药回到小瑶池的时候,老鸨正踏着门槛倚在门框上剔牙。
“哟!这不是红药姑娘么?这早晚就赶不及地攀高枝儿去啦?”
红药不理会她的冷嘲热讽,提起裙子就要进去,却被老鸨一把揪住了衣服。
“你往哪儿走?你不是有主意得很?还回来干什么?敢是离了老娘,连口饭也讨不着嘴儿吧?”
红药不吱声,用力想挣脱出来,感觉她的唾沫星子喷溅到了自己脸上,赶紧嫌恶地狠擦了两把。
老鸨见她不搭话,只当她心虚气短,手上撅得越发来劲,声音也更加大起来,夹杂着污言秽语:“你可算如了愿了!托你的福,今儿个一早,官府就派人来把小瑶池给封了,喔唷那叫厉害啊!老娘好话说尽,也没顶个屁用!我说你个没人要的浪货贱种,吃老娘的喝老娘,还咒老娘关张!现在好,遂了你的意,高不高兴?啊?!”
她盯着红药,眼神直如饿狗见了肉,恨不得立马扑上去撕咬两口。
红药被她揪着左右乱晃,眼前晕得不行,被她骂骂咧咧的刺耳声音不断攻击耳膜,只觉脑袋里嗡嗡乱响。她烦躁起来,没耐心陪她扯皮下去,举起胳膊抓老鸨的手,想把它掰开。
老鸨突然“啊呀!”一声尖叫。
原来那红药心情正躁,动作又快,下手也没仔细,指甲尖扣破了老鸨手上一小块油皮,遂惹得她大呼小叫起来。
“反了你了!敢扣老娘!我看你是骨头痒!”她整个脸因生气扭曲起来,猛力一推将红药推滚下台阶。
“来啊!给我打!”
一声令下,门后钻出五六名满身横肉的大汉,个个手提粗棍,照着红药劈头盖脸地打了下去。
红药还没爬起来,又被立刻打翻在地。棍棒急如雨点,又重又狠,打得她嗷嗷直叫。几个大汉壮得像牛,将她瘦弱的身躯围在中间,她躲没处躲,只好在地上来回乱滚。大棍不分轻重地落在她头上、脸上、胸前、背后、腰间、腿上……一棍棍,打得浑身青紫斑驳,到处都是粗重棍痕。她痛得要死,死又死不掉,眼泪不争气地滚了满脸,偏又拼命死扛着不肯求饶。
“老娘不发威,就真当老娘是软柿子。”老鸨站在上边剔着指甲,恶狠狠地朝下边呸了一口,“我今儿让你明白明白,你的命是谁给的!”
棍棒声忽然消失,几个大汉停住了动作。
“怎么不打了?我叫停了吗?”
大汉们回头看看她,指了指地上的红药:“她昏过去了。”
老鸨走过来,伸腿在那姑娘身上踢了两脚。
“这么不禁打?得了!把她跟那几个丫头一起,送到化乐城去。咱这儿庙小,治不住这种倔骨头,天天给老娘生事!只好麻烦城主那边管教了。”
云外轰隆一声雷响,天色骤暗了。
烛火摇曳的香室里,纱帘静静低垂。
“城主!”一名身着短打的男子快步走到纱帘前,“启禀城主,惊门门主死了。”
帘后响起一个声音:“怎么回事?”
“他去五龙山收‘供果’,遇上玄都府的人,死了。从尸体上的痕迹看,应该是战败自尽。”
“玄都府?”那声音染上一丝玩味,“能确定?”
“有几个玄都府的弟子把他的尸身送到大杨村埋了,附近的暗桩后来悄悄检查了伤口,像是被和光剑所伤。”
纱帘后出现短暂的静默。
“收供果的事派个属下也就是了,他怎么亲自去?”
“负责那一片的属下前阵子旧伤复发死了,他刚好去那边巡查,一时兴起自己上阵,没想到倒了霉。”回话的男子停了停,带着点担忧地询问:“城主,玄都府乃是武林名宗,实力非凡,我们该如何应付?”
“应付?”那城主发出一声不屑的低笑,“你以为他们能找到这里?卓秋澜说到底也不过是个略有修为的凡人,你还真当她手眼通天?”
“把心塞回肚子里吧!不要自乱阵脚。”他随意挥了挥手,全不放在心上。禀报者深深一躬,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