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陵冷眼相视,默然不语。瞧她哭得珠泪盈腮,却不显狼狈,好似一枝春雨冻梨花,愈见娇楚可怜,暗想自己亏得是个女子,否则若是个真男人,对着这花样频出的迷魂阵,怕是刀架在脖子上也未必把持得住。
碧桃求怜半晌,见她居然无动于衷,心内气得暗骂,正要再使出浑身解数,上官陵忽然伸手,在她后颈一按,女子眼皮一闭,昏倒在枕上。
终于安静了。上官陵舒一口气,身体状态调整得差不多了,她悄然起身,向房门注视片刻,调头走向房间另一侧的窗户。
既然外面有人看守,就是不准备放她走的。敌暗我明,与其打草惊蛇,不如偷溜出去更容易成功。
她打开窗户,俯目一眺。
窗下波光莹莹,荡漾着阁影孤月。
是池塘。
池塘不小,从楼上直接飞越到对岸几乎不可能,她倚近窗栏,目光沿着池塘边缘仔细搜寻,试图找到一个适合落脚的位置。
波光变得更亮了一些,嘈杂声顺风而来。上官陵擡头一望,只见红光闪烁,数队官兵举着火把奔驰而至,将所有楼榭团团围住。
她突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光是杀死她上官陵能得几两好处?眼下正是容国国丧时期,昭国使臣在奚阳眠花宿柳被捉住,可不单单是什么私德不修的问题。不仅能教她身败名裂,更能让容国君臣对昭国生出嫌隙,假如她被抓捕至审问的过程中出了什么意外,那就更好了,昭王必不能善罢甘休,一旦两国彻底敌对起来,有人便可趁机坐收渔利!好个一石二鸟,妙设连环!
楼下传来巨响,官兵们冲进楼来。现在出去已经来不及了。她带上窗户,回头望向床上女子。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这本是一件中衣,只不过设计为连体的袍服样式。
“抱歉。”她快步走到床边,轻声对昏无知觉的碧桃说了一句,将人扶起,飞速脱下她水绿色的外裙。她身材比对方稍高,好在这馆子里的姑娘为了显得窈窕美丽,穿的都是拖地的大长裙。
杂乱的脚步声在楼道上砰砰响起,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惊乱叫声。上官陵坐在碧桃身边,动作麻利地拆解头发。过于复杂的女子发式没时间弄了,她信手挽了个偏髻,拔下碧桃头上的银钗固定紧,又摘了一支珠翠,两朵绢花,大致装饰了一下。
还差一样——唇红!
官兵的踹门辱骂声,女子的啼哭声,男子的求饶声,从对面房间清晰地传了过来。
上官陵目光急迫地搜寻过房间、床榻、床上的碧桃……最后顺着床单落在了自己的手上。
她心思一动,毫不犹豫地将尾指按上牙尖,用力一咬。
血珠颗颗渗出。
有一点色差,但在这不太明亮的烛光下,应该能混得过去。
她擡手,沿着唇瓣一抹。
房门砰然撞开。
几个官兵闯进屋子,看清面前情形,顿时一愣。
一个女子面朝里侧躺在床上,另一身着绿色罗裙的女子跪伏在床沿边,低垂着头似在拭泪。
“怎么回事?!”领头的官兵大声喝问。
床边女子细声道:“碧桃姐姐被客人弄晕过去了……”
“客人呢?”
“走了……”
另外几名官兵在床底桌下搜查了一通,直起身来,对问话那人喊道:“老大,没有。”
“走!”
呼呼啦啦,一齐涌了出去,赶往下一个房间。
藏在拐角后盯着状况的龟奴愕然看着这一大群人空手而出,立时觉得不妙,弓着腰蹑手蹑脚摸到门边,向里一望,房中竟空无一人。他心下大慌,急忙奔进屋去,赶到床前伸长脖子一探看,脸色大变。
“这是怎么了?”他着急地伸手猛推床上女子,“碧桃,快醒醒!快……”
后脑突如其来一记重击。
他闷哼一声,翻着白眼一头栽在床上。
郑府。
“什么?!没找到?”郑大将军拍案而起,气得鬓须倒竖。
站在地上报信的家丁瑟缩了一下:“是……”
轩平坐在旁边,脸色也染了一丝阴沉:“不是有人盯着么?”
“有人盯……但,但就是没找着……”
轩平一声冷笑:“这可有意思,那么大个活人,难道遁地了?”
“郑大将军。”他拂袖站起,面色不豫,“事已至此,轩某无能为力,告辞。”
郑彪一个箭步将他拦住,苦笑道:“轩大人,我知道您心里怪我不会办事,可看在咱们合作多时的份上,您就再帮我一回!”
“合作多时?”轩平飞他一眼,嗤笑出声:“您这话可就占我便宜了。这么长时间,轩某屡屡拜求,不过想请您在容王那里美言几句,促成两国之盟,可您金口难开啊!罢了,多余的话在下也不多说,您自求多福吧!”言毕脚步一动,抽身欲走。
“轩大人!”
锵然一声脆响,银光出鞘,郑彪手拔长剑,挡在他身前。
“我是个粗人,不懂您那些隐语,您要是心里头不痛快,直接骂我两句也使得。但今晚这事儿可是您出的主意,现在出了岔子,您擦净屁股走人,却把我给套住。您今天要不给我个善后的法子,这房门就别想出去了。”
他扬着脸说完,剑刃侧了侧,在灯光下折出一线寒星。
轩平看看剑,又望望他,抽出扇子摇了一会儿。
“套住你的可不是我。要是你手下牢靠一点,抓住了上官陵,昭国使臣的丑闻一出,能把一切都盖下去。”
“这个我知道。”郑彪道,“但这会儿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现在上官陵跑了,却抓住了周骏和另外几个大王身边的红人,他们联名到御前告我一状,王肃早就看我不顺眼,一旦有了大王的支持,我这大将军位可怎么坐得安稳?”
轩平摇头笑了起来:“大将军,您急糊涂了,抓人的是督察令,您只是举报了一下,他们告状也告不到您头上。”
“可万一大王问起,督察令把我供出来呢?那王肃可说不准会趁机做什么文章。”
“是,您想得周全。”轩平收了笑,眼神向旁边一滑。
郑彪会意,挥手屏退家丁。
轩平这才道:“我说个法子,供您以防万一,但行不行得通,您自己斟酌。这帮人虽说君前得宠,但在王肃眼里不过是一群佞幸,他怕是巴不得借此机会清君侧,您不妨先投石问路,奏请严惩,最好斩首示众。若是王肃表示支持,您就可以放心丢手。”
“若他不支持呢?”
轩平双眼一眯,盯着他一字一句地开口:“那您就自己动手,连他一起清。”
郑彪吃了一惊:“什么?!”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若他反对,说明您在他眼里比佞幸更可憎,以后,您只会更加无路可走。”轩平侧头一笑,“唰”的收起折扇,“时候不早,轩某告辞。”
谯楼敲罢二更鼓。
月色将阑,馆舍前风灯飘荡。
上官陵回到馆舍时,看见轩平正靠在大门边,环着手臂望着她笑。
“大人怎么回来得这么晚?”他问得很随意,和善的语气和在宴席上毫无二致。
上官陵步足稍顿,只是看着他。
轩平见她不答,索性放过这个话头,转而道:“可以请教上官大人一个问题么?”
上官陵沉吟一瞬,终于开口:“请讲。”
“在下与大人相处不多,可每次见到大人,就会想起古人的话:‘持事振敬,淑慎其身’。虽然各为其主,但实话讲,轩平颇感敬佩。只是……大人可知‘时运’二字?阴阳交变,治乱代兴,当今之世,乃君子道消之时,众人皆喜浊行,大人却要独抱芳贞;众人皆爱暗昧,大人却要皎然持正……”轩平说着,摇头一叹,“我不是说这不好,但难免招祸。于浊世之中洁己清操,于乱世之中持守正道,也是一种罪过。”
上官陵默然不语。
轩平会对她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倒真令她相当意外。不知怎么,她又想起了君九兰,她曾亲眼看见他的结局——而那也许竟算得上善终,她自己将来还未必有那样的幸运。某种层面上看,轩平说的是对的,可是,可是……往昔的一幕幕浮现眼前,她好似又看见先生峻洁的眉目,他死了,可连他的死都是美的,他的死里有永生的光彩,他的不幸里有绝世的幸福……
一滴泪倒流进她的心里。
“轩公子教训得是。但德薄而位尊,亦鲜不及难。上官陵若不能如此,便不配担这个使命,坐这个位置。”
她淡淡说罢,绕过轩平,径直踏入馆舍。